09年訪問張藝謀時,無知為何談到高倉健,本來表情平靜的張導演真誠感動的講了一刻鐘關于高倉健的故事。后來發(fā)表時,因為與主題無關刪去。今日得知高倉健先生過世,翻找原文,觀完甚為震動,高倉健留給世人的,除了銀幕硬漢的形象,還有集孝義禮于一身的個人修養(yǎng),或者,這就是張藝謀所反復強調的“士”吧。
張藝謀憶高倉?。?/strong>
拍《千里走單騎》是我欠高倉健先生一個情誼,因為我答應跟他合作一次,老先生默默的、耐心的等待,我沒有臉見他了,必須馬上拍一部,還好有一個劇本。他是我年輕時候的偶像,是我一輩子敬重的一個人。
他對人是非常非常真誠。日本人認為他是一個神,在云端,我在他身上看到那種“士”的精神,那種古典,就是讓你吸一口氣起雞皮疙瘩的感受,真的不是裝的。我拍了20多年電影,不長也不短,任何一個演員,我們都讓他先結束,“你結束了,你今天工作殺青了,你可以先回酒店了,我們可能還要再拍一拍,還有其他鏡頭”,很正常,高高興興走了,應該讓演員先回去休息。我在云南這樣跟高倉健說,下午六點左右,您先回去。到了九點要收工,天已經黑了,副導演慌慌張張過來跟我說,導演,高倉健沒走!為什么沒回去?出事了?他說導演和全體人員都在這兒工作,他不能走。我說讓他來這兒休息一下,這兒有水有椅子,他說怕打攪我們。他一直在山地拐角下站著,默默看你工作,站了三個小時,不打攪。我們全隊上汽車走,老爺子給遠遠鞠躬,他不過來,鞠完躬走了,70多歲,站3個小時。——工作一天了,讓他先回去,算什么?全世界演員都覺得天經地義,他覺得我不可以,因為導演還在工作,工作人員還在工作。好多這樣的小事情,都不是裝的,心就是這樣,這就是“士”。還有中井貴一,是他的弟子,高倉健只要在東京,只要出遠門,不管哪一天的航班,白天的晚上的,當他到達機場的時候,中井總是遠遠給他鞠一躬,不過來,不打攪,遠遠的送他。高倉健對我也只這樣,我每次去日本,每次趕飛機,他會在地庫,看你車走,遠遠給你鞠躬。你嚇一跳,老爺子什么時候來的?已經來一個多小時,他也怕人家認出他,站在地庫,一堆車后面,遠遠送你。
《千里走單騎》我讓一個民工小徐給老爺子打傘,他說不要,我說不是照顧他,是怕紫外線曬了,跟戲不接。打了三天傘,老爺子把手表摘下來給小徐。值錢就不說了,都是好多萬的表,值錢都是次要的,他就覺得我不知道怎么樣感謝這樣一個農民為我打傘,他說你辛苦了。小徐現在還珍藏著,舍不得戴。有很多小事情,所謂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所謂視為知己者亡,我們在文學上描寫的士的情懷全在他身上體現。他在奧運會開幕前,專門給我送來一把刀,他們說這把刀跟北京的房子一樣貴,從鍛造到制作全部是日本國寶級的工匠,用了一年時間給我鍛造,就是用他們日本講法就是堅強,悄悄一個人買了機票,不告訴我,一下就到了北京,到了我們的開幕式工作中心,給我送來?;厝ヒ院?,東京下大雪,驅車幾個小時到郊區(qū)一個寺廟為我祈愿。翻譯跟我講,寺廟那天清場,只為我做道場,老和尚帶一群和尚,高倉健一個人站在那里,整個大殿的和尚都在那兒念,拴幾萬個鈴鐺,風一吹,嘩嘩響,整個環(huán)境特肅穆,一個半小時祈愿,來回開了七八個小時的車。為我祈愿,天佑中華,祈愿開幕式成功。翻譯是他的朋友,說和尚念的時候,真起雞皮疙瘩,大殿特肅穆,沒有一個人,高倉健一個人在這兒為你祈愿。高倉健不讓告訴我,翻譯偷偷告訴我。很多事他不讓你知道,不是做給你看。那個和尚是他幾十年的老朋友,而且他說那個寺廟是最靈的,祈愿完了以后,給了我一個牌子,我現在還留著,日文寫的是,“祝張藝謀導演奧運開幕式成功”,我放在家里。有好多細節(jié),我以前跟他沒有見過,只是他的粉絲,我們見面以后都互相喜歡,所以就這樣對待。所以從這里也可以感受電影是橋梁,可以溝通人和人。
還有一次,比如你是高倉健,我們倆坐再一個大堂酒吧,遠處一百米以外是大堂,人來人往,但是這個酒吧人很少,他看不見,我能看見,我跟他在這兒坐了一個多小時,大堂人來人往,日本人突然認出他來了,走到酒吧門口,因為離這兒有四五十米,深深鞠一躬就走了,也不驚動,也不過來,就這樣來來回回四五十人給他深深鞠躬,悄悄走了。
有一個導演給他拍紀錄片,那個導演禮拜天在家抱孩子,突然一拿電話,說我是高倉健,嚇得差點把孩子掉了。放下電話眼淚嘩嘩的,第二天早上跟我說,他只是一遍一遍跟我說高倉健給我打電話。很多細節(jié)可以發(fā)現,他就是一個高不可攀的,一個國寶,日本民族精神的代表。因為他跟我走得近,或者對中國支持,經常遭到批評。日本有一些人說你對中國電影這么支持,因為我去東京電影節(jié),他60年都沒有走紅地毯,他從來不走紅地毯,他陪我走紅地毯。所以日本媒體就說你在日本都不走本國的紅地毯,他不管。所以這個人其實很愛中國。從骨子里愛中國。
我們討論劇本的時候,尤其古裝電影,我們談一些人物取向的時候,我常常講高倉健一些很多小例子,我說這就是士的情懷,默默為你奉獻,默默承受,不讓你知道,這就是“士”。我們經常拿高倉健的一件事為例子,講解人物的動作:他到哪里第一件事情都是把母親的照片拿出來,恭恭敬敬的放在一個房間里最顯著的地方,放上一束鮮花,我們多少次接待他,問他有什么要求,沒有任何要求,可不可以每天回去給我買一束鮮花,當然可以,在云南更沒有問題了,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原來是放在他母親照片前。有一次我進他的房間,果然看到照片,這個照片放在寫字臺上,下面是白色的鮮花,不是正規(guī)的遺像,是他光著屁股,還有哥哥、姐姐、妹妹和母親在河邊的生活照,很親情、很可愛。他到哪里都把照片供起來,不是做給我們看的,他去南極拍戲都是這樣。這種大孝都是傳奇,我們誰現在能做到?幾十年,真的很讓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