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段長達3萬字的馬家軍紀實文學被刪節(jié)的部分被挖掘出,引起了外界的關(guān)注。在這本由中國知名作家趙瑜撰寫的《馬家軍調(diào)查》中,曾經(jīng)因為當時的歷史背景,有3萬字關(guān)于馬家軍隊員控訴其長期讓隊員服用興奮劑的內(nèi)容被刪除,直到近期新版發(fā)表才首度披露。
下面摘自《馬家軍調(diào)查》一書中《藥魔重創(chuàng)馬家軍》部分:
馬家軍姑娘們被罪惡的藥魔深深地傷害,她們是我們的同胞姐妹。中國奧委會反對興奮劑的嚴正立場,正是保護優(yōu)秀兒女不被繼續(xù)傷害,弘揚人類真正的體育精神,有了這樣一個強有力的保障,馬家軍的姐妹們和工作人員,不再隱瞞事實真相,勇敢地訴說了她們的苦難。
先后向我反映和證實此事的有關(guān)人員,有王軍霞、張林麗、劉東、劉莉、張麗榮、馬寧寧、王曉霞、呂億、呂歐、王媛等老隊員。另外,后來在馬家軍任教不到半年的年輕教練李衛(wèi)民先生,也談了一些情況。隊醫(yī)張琦女士則表達了她不盡的苦惱。
現(xiàn)在,我根據(jù)錄音和筆記,先把隊員們講述的主要內(nèi)容梳理出一個梗概,綜合報告給讀者們。
十位老隊員共同回憶了事件發(fā)展概況:“早些年我們在體校訓練,并沒有服用過那些藥,那時候只聽說過興奮劑這個詞兒,據(jù)說國外運動員用的賊多。大概是八八年、八九年吧,就知道國內(nèi)也有運動員開始用了,全國各地都有遼寧的隊友,她們回來說,有利無害就能用,老多隊伍都在用,不用不好使。我們心里就覺得人家都在用,咱們再練不也是白練嗎?覺得太不公平,心里特恨別人使用興奮劑。趕后來,選拔到馬指導這個組,沒來前兒就聽說這個組用藥比較多。我們年齡小,為了出成績,又不懂什么危害,就跟著用。”
“頭幾年,馬導也沒整來什么好藥,就是大力補啦那些個玩意兒,數(shù)量也不多,效果并不明顯。那東西負作用可不小,但是,如果吃不著用的少,還得不公平呢。到了九一年以后吧,馬導手上的藥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高級,有口服的,也有針劑,那陣子查的也不緊,就大量地用。往后長大點兒了,知道這些藥挺害人的,尤其對女孩子危害更大,好些隊員說話聲音越來越粗,大多數(shù)隊員還得了肝病,有時疼的不能訓練,睡不著覺,就產(chǎn)生了抵觸情緒,只要馬導不監(jiān)督,一部分隊員就把口服的藥偷偷扔掉,不吃,但馬導打針還是躲不過去。有時候想,干一回體育,用就用吧,早點兒出了成績就不干了,又想用又怕用,心里特別矛盾。再往后就麻木了,出不了成績,馬導又打又罵的,還不如瞎用呢。”
“平時打針發(fā)藥都是正常程序,咱組可用老了,提回來一提兜一提兜的,稀里糊涂過日子。到了九二年以后,情況發(fā)展到痛苦階段,隊友的身體都變化了,說話嗓子老粗,有的也不來例假了。肝病越來越多,各種毛病都出來了,又聽說往后可能不會生孩子,或者生畸型兒,笑話我們的人越來越多,別說沒有男朋友,有男朋友人家也動搖了,咱心里難過的要死要活的。興奮劑就像一塊大石頭,整天壓在心頭,憋的人喘不過氣來,覺得沒人理解我們這些苦孩子。馬導變態(tài)上火,我們也快變態(tài)了神經(jīng)了,大伙兒都到了崩潰的邊緣!有時候又想,吃就吃!猛吃猛跑,哪天突然死在跑道上算了!”
“九三年那年剛出了成績,馬上有不少人要回家不干,倒不是不想掙錢出成績,主要是不想再吃藥,再干下去,還得吃那些害人玩意兒,可是不吃又不好使,真跑不動。不少隊員怕家里大人不理解,怕父母逼著自己練下去,就有把過去不敢說的真相,陸續(xù)告訴了家里,想讓家里大人同情理解咱。”
“九三年榮譽那么高,還覺得這事關(guān)系到國家利益,有委屈擱在心里頭,哪敢對人說? 結(jié)果,飛行藥檢一來,雖然沒有查出什么,但對咱組隊員的情緒影響可不小。廣島亞運會前躲檢藥,那是第三次飛行檢查,我們像賊一樣從火車上下來,躲到八一隊,那次真挺玄的。馬導這時候也發(fā)慌,總跟我們說,查出誰來誰自己負責,他和組織上都不負這個責任。這不是坑人嗎?大伙兒就寒了心。這樣堅持了不到一年,突然聽說游泳隊出事,大面積給查出來,一下子給我們嚇懵了,心想這下可完了,多高明的藥都能查出來呀。馬導聽說以后受到不小打擊,他自己就不想干了,他想退想的發(fā)愁,不敢再干下去,害怕發(fā)現(xiàn)用藥前功盡棄,就越來越不想管我們。到九四年底亂了套。隊員們最終集體出走,當然原因很多,但其中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藥的壓力太大,游泳隊暴露,這事太可怕了。出了成績的隊友直后怕,當時只會說一句話,說見好就收吧!沒出成績的隊友想,今后不敢用藥,反正也出不了成績,沒希望了,苦也受夠了,不干就不干吧。要不然全體隊員怎么會那么心齊? 對不?當時我們集體簽名辭退報告,別的沒寫,就寫了這么一條。再往后您都知道了,我們跑出來,又從大連集體回到沈陽。組織上一直做工作,好些事情也沒解決,想退退不下來,只好繼續(xù)在隊里呆一段。不過,我們既然爭取了自由,沒有馬導逼著,就再也不會用那害人的藥,這樣就發(fā)生了敗在北京的事。”
“那是頭一次不用藥參賽,打馬拉松接力,誰也跑不動,兩條腿那個沉呀!輸?shù)降谖迕]數(shù)降孜覀円膊怀?!接著到五月份,去太原參加全國錦標賽,輸?shù)母鼜氐祝w老師你都看見了,還是跑不動,不用藥都不會跑了。干脆全軍覆沒拉倒!王軍霞堅持跑完五千,接著一萬就不想跑了。輿論界不明白隊里的內(nèi)幕,光說我們離開馬導不行啦,背叛了老師啦,給國家造成了損失啦,誰能想到我們的更大痛苦呢?我們知道,談這事兒挺可怕的,我們跑出來這么長時間,誰都沒敢向記者們講,所以輿論界都不清楚底細,有些記者知道一點,也不敢寫,就是敢寫,報紙也肯定不會發(fā)表,可苦了我們了!這是一個總的情況吧。”
我沉沉相問:“為什么你們就敢跟我講呢?我不是同樣會寫出來嗎?”
她們說:“我們合計過,這事兒特別嚴重,要講就跟一個人好好講,講的細一點兒,啥也不保留地講,東講幾句西講幾句說不明白,還不如不說,省的小報亂炒煩死人, 最好寫的真實全面點兒。在馬家軍的苦難太多了,我們愿意最終告訴祖國,告訴社會,以后不要再犯。趙老師您是作家,我們相信作家,我們永遠做您的后盾!愿意給您提供一切資料,您可別辜負了我們的期望,寫成一本書留給后人吧……”
我的心情無比沉重。如今商潮滾滾,多軌多元,陰謀險惡,拜金至上,作家很難擔當起社會良知的角色,我們還有那么神圣的責任嗎?我們還能肩得起如此嚴肅的主題嗎?我們?nèi)匀徽J同作家職業(yè)的崇高嗎?
很可惜,我們搖搖擺擺總犯迷糊,自輕自賤自娛的時候多。“一句你是作家”,使我出了一身冷汗,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理當對人類基本價值履行維護義務(wù),理當有勇氣在一切公共事務(wù)上堅守理性,馬家軍的女娃兒們給我上了一堂苦澀的訓練課。是作家就是要挑起若干責任,這不是別的什么,而是對祖國的忠誠,對人的尊重,對真理的服從。
興奮劑是人間的毒瘤,人類的發(fā)展其實就是一個不斷完善自身,不斷鏟除毒瘤, 不斷拋棄蒙昧和野蠻的過程。古往今來的作家們,不論是顯赫還是弱微,不論居住何地屬于何種民族使用何種語言,都應(yīng)當集合在一面共同的旗幟下,那迎風飄揚著的大旗上寫著“為了人類的日臻完美”,而那旗桿,就是我們的筆呀!我不能辜負馬家軍的姑娘們。
按著以上大的線索,我們往下走細節(jié)。姑娘們談到興奮劑,痛苦不堪,有的嘆息生不逢時,有的咒怨馬俊仁。我則對她們說,“老馬當然有他的責任,但興奮劑不是一個孤立現(xiàn)象,不要單純怨恨哪一個人,更不要把怨恨簡單地發(fā)泄在你們馬老師身上,老馬在這場世界性的興奮劑大污染當中,同樣是一個苦不堪言的受害者,他并不懼怕公平競賽。每一位對自己的學生使用興奮劑的教練員,都一定受到過良心的譴責,他們也在愧疚不安呢。”
善于思考的老隊員王軍霞嚴肅地說:“我們把這些丑事說清楚,是每一個正直的運動員應(yīng)該做的,我們吃夠了興奮劑的苦,揭露它,并不是針對馬導這個人, 而是為了今后的同伴少受這種苦,不受這種苦。今后我們個人更是發(fā)誓不用了,比賽打不上去不要緊,只要我們盡了全力,心里干干凈凈就行。”
有一次,王軍霞回到家中,對父親母親沉痛交底,她說:“哥哥去世了,我很悲傷。我更傷心的是,由于大量用藥,將來,擔心我們這群苦孩子不能為爹媽生孩子, 那該怎樣孝敬老人啊? ”她悲傷地說:“如果真的不能生育,我就去領(lǐng)養(yǎng)孤兒,不知道大連有沒有孤兒院?我退役后領(lǐng)養(yǎng)五個八個, 十幾個也沒關(guān)系。我養(yǎng)活他們,撫養(yǎng)他們長大后上大學,他們都是我爸媽的好孩子,咱家孩子更多啦!”——說著說著,她掉下了眼淚。
老人王有馥也對我講起過這一段,兩個眼圈也是紅紅的……
在沈陽采訪的一個夜晚,整個田徑隊大樓已經(jīng)入睡。我和張林麗當時的男朋友小耿仍在訴說心曲。小耿昨天從某大學趕來探望張林麗,帶來很多盛開的鮮花,那些鮮花在張林麗和王軍霞的宿舍里,被插放在一個大獎杯當中,多日久開不謝,香氣濃濃。獎杯可做如此之用,令人感動。
孫玉森安排小耿, 與我臨時住在一間房。夜深了,小耿輾轉(zhuǎn)不眠。他和張林麗從體校開始相戀,風雨同舟。他深切地表達了對張林麗的愛心,又對她們將來的女性命運表示出無限惆悵。他說, 馬導用藥, 劑量比較大,張林麗曾多次將可能影響生育這一點同小耿交換意見。 因為長期服藥,姑娘們性情變的焦躁不安,常常為一點小事著急生氣,動不動就發(fā)火。小耿說:“越是這樣,我越要理解她,相信我父母也會理解的。”
這是一種多么凄楚的愛情,我聽著很有一些悲劇感,于是安慰小耿說:“及早停用還不要緊,相信你們的好運。”小耿說:“現(xiàn)在她們已經(jīng)堅決不用了,成績會下降,我們很痛苦,但我們都不在乎。”
他漸漸睡去。想想興奮劑這個惡魔,給體壇善男善女的心靈帶來了多么巨大的侵害。燈下,我做采訪筆記,聽見了小耿熟睡后的呢喃私語,不知他夢見了什么?讓我們祝福這些苦難中的人吧……
老隊員張林麗回憶:“那時候太小,聽憑教練指揮,許多事情都不往心里記,印象最深的就是馬導常說這樣的話,他說,“不打針你是一匹好馬,打了這針,你就更成了一匹烈馬啦,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呱嘰呱嘰光知道往前沖??!”
呂億很文靜,平時話語不多,她對我回憶:“馬導在給我們打針時還說,‘這種藥, 是給前線打仗的戰(zhàn)士用的,槍子把肚子打個洞, 都不知道疼,還要往前沖鋒啊!這玩意兒打上不知道累,你們比賽跑到終點, 可要給我站住,可不能跑起來沒完吶!’他說的真嚇人。”
“是馬導親自打針嗎?”我問。
姑娘們說,他誰也不會相信,幾年來都是他親自打,使用那種一次性的針管。“他總跟我們夸,說這種藥是好東西,太好使了。” 他指的是EPO,他說“誰要不聽話, 跟我耍小心眼子,那吃虧的可是你們,我這里手指頭動一動,多推點少推點,你們要吃多大的虧?”
1995年5月,我和這批姑娘重逢于太原。她們的教練換成了年輕的李衛(wèi)民。在太原打全國錦標賽,張林麗沒有服用興奮劑, 她在5000公尺預賽中僅僅跑了一個第九,慘遭淘汰。
事后, 張林麗痛苦地對我嘆息:“自從干運動員以來, 我沒有這樣輸過,沒有丟過這樣的人,連小組出線都出不去? 最后一圈, 我眼瞅著人家往前超,兩條腿不聽指揮就是上不去,腦子里一片空白, 什么也不知道了。”
“都是過去用藥害的,后遺癥,要是干脆從來不用藥,也不會是這樣!——興奮劑這東西就這么壞,你用時它給你無限的痛苦,你停用了它仍然給你無限的痛苦!”我說,“停藥以后身體內(nèi)部不適應(yīng),這跟戒毒一樣,肯定有個艱難的過程。你要堅強些,可以挺過去的。”
她默默地點點頭。
這次比賽前,教練李衛(wèi)民安排訓練失去把握,他可能誤以為這幫世界級強手, 賽前訓練不在乎一點兒強度吧?所以在比賽前兩天,李教練給張林麗安排了一個8000米強度測檢,狀態(tài)和成績都挺好,呈現(xiàn)高峰。沒想到兩天后,一上場就降到低潮,根本跑不動,水深水淺給估量失誤了。
放在過去, 張林麗當然不在乎,一邊超量訓練一邊比賽, 也是常事,仍水平很高??蓢@現(xiàn)在不同了,她們早就拒絕用藥,賽前需要一點一點往高峰推動。停藥許久以后,運動員不是鳥槍換炮而是炮換鳥槍,賽時又不愿使用雙氫睪酮9303、9421等速效藥,這樣張林麗就落到了最低點。李教練的悲劇幾乎無可逃避,那次比賽的大面積失敗,對他的打擊相當沉重,賽后, 他很快離開了這支隊伍。
服用興奮劑害死人,而停用興奮劑也能把人害死。他默默地吞下苦果,任由世人的評說和遺忘。
馬家軍兵變后,之所以讓李衛(wèi)民執(zhí)教這個隊,是因為他曾經(jīng)給馬俊仁當過一段助教, 過去就跟著老馬打過交道。李衛(wèi)民回憶說:“我從沈陽體院畢業(yè),回到朝陽市體校當中長跑教練,我出生在軍人家庭,我愛人學醫(yī), 搞藥理,懂得這些東西,也有點路子。老馬選中我當他的助理教練,跟這一點有關(guān)。再說我從朝陽來,在沈陽沒啥背景,人際關(guān)系簡單,不會壞他的事。”
“以前在高原遇到一塊, 搞過合練,路子也差不多。有一次,我領(lǐng)著小隊員跟老馬一塊兒集訓,準備出國打中學生國際比賽。那時候藥比較缺,經(jīng)費不足,隊員也比較小,輕易不用藥。老馬要打針,我的隊員也到他宿舍去,他有意不讓我看,避開我,這倒不是要對我保密,而是怕我說他用量偏心眼兒,回來我一問, 小隊員說果然是這么回事,他給我的隊員兩人合打一支,一人打一半,給他的隊員一人打一支,怕我有意見。那時候他也在摸索,我們都沒經(jīng)驗,結(jié)果那次效果相反, 他給隊員打過量了, 反而跑不動,有的高燒不退,臨到出國還跑不上去,只好臨時換人。所以說, 老馬也有一個積累經(jīng)驗的摸索過程。”
“隊員不到一定的承受水平,一般只能兩人用一支。后來的隊員強了, 才發(fā)展到一人一支也照用沒事兒。老馬用藥一慣比別人重視,劑量也偏大。他正式到省里帶隊以后,首先爭取一個項目,就是爭當科研先導運動隊,這樣在用藥待遇上可以優(yōu)厚一些,他是很重視這方面的。后來眼看要出成績,上邊的‘照顧’當然更多啦!九三年經(jīng)老馬提名,在七運會以前的省長現(xiàn)場辦公會上定下來,專門把我調(diào)到了沈陽。這以前我在朝陽當教練干了十年。 我和老馬, 就是這種說好不好,說近不近的關(guān)系吧......”
李衛(wèi)民的心情異常沉重。他又來到了人生的路口,今后怎么辦?這一行還干的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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