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睜眼,伸手摸到床頭柜上的四鳳兒,打開微博,我縮在被窩里開始像伊麗莎白女王一樣批閱奏章。發(fā)現(xiàn)有一個陌生粉絲專門@了我這么一條兒蔡康永的微博,名為“給未知戀人的愛情短信”:“你有時一定懷疑老天的貨架上根本沒有準備好一個要拿來跟你談戀愛的人選,而你像呆子一樣推著空空的購物車在無垠的超級市場的無窮無盡的貨架和貨架之間眼花繚亂疲于奔命,你能和店員們老板們其他顧客們哭訴些什么呢?能不能換家超市還是干脆別逛超市啦!”
這位熱心的粉絲還捎帶手寫了句賀詞:“說你呢!”
瞬間,我覺得這張我親自暖了一晚上、八年前搬家時我媽送給我“結(jié)婚用的”兩米乘兩米的KINGSIZE美式胡桃木四柱床變得拔涼拔涼的。我強忍著被陌生人“抬愛式羞辱”的生理快感,回復說:“呃!我哪有購物車,我不過是一直在貨架上老老實實站著呢,但是已經(jīng)從生鮮組調(diào)到了罐頭組,緊接著,就要去干貨組啦!”
我想,這對我爸媽的打擊會遠遠超過我,因為在之前我爸媽的工作重點一直是嚴防死守我的早戀問題。我爸毫不惜力地常年動用他那資深公安人員的刑偵技術(shù)、審問技巧、法醫(yī)常識什么的來對付我,不僅密切關(guān)注我的衣著舉止,而且采取多種手段誘供、逼供,對我身邊的同學關(guān)系進行篩查。而作為—個在我們老家兒那里著名的女強人,政工科科長出身的我媽堅信思想工作“抓而不緊等于不抓”的理念,幾乎每次談話都對我進行摧毀性打擊:“你長得實在不好看,你可沒有賣弄臉蛋兒的本錢,你只能靠自己好好學習才能改變命運。”
當然,他們成功了,我不僅沒有在中學里早戀,甚至當我在北京交往第一個男朋友的時候,我媽還持保留態(tài)度地說,是不是稍微早了點兒?那一年,我二十一歲。
回想起來,我和初戀男友分手的時候,我們家大人們甚至還是挺開心的:早說那小子配不上我們家閨女,早分早好!所以他們對失戀的可憐人采取了無條件支持和縱容的態(tài)度:一輩子中第一次可以隨便打扮、隨便血拼、解除宵禁,一夜之間從小鎮(zhèn)姑娘變成了漂在北京的物質(zhì)女郎。所以我媽才會在搬家時去挑了一張至今誰看了都臉紅的超級豪華大床送給我:“反正不多久結(jié)婚就用得上了。”那一年,我二十三歲。
現(xiàn)在,我三十四歲了,我沒結(jié)婚,甚至手頭沒有男朋友。而對于我的家長們來說,晴天霹靂,咱家惶惶然敝帚自珍的閨女,一眨么眼的工夫,惶惶然成了干貨了……
于是,整個家族的長輩們,都不淡定了。
和初戀男友分手之后,度過了一年多胡吃海塞呼朋引伴的好日子,又經(jīng)歷了一段兒沒來得及在父母那兒曝光的詭異戀情,在我二十六歲的時候,終于,不愛聽貝多芬的我,被命運的黑毛手一把扼住了小喉嚨。
毫無疑問,作為一個自認為經(jīng)濟收入中上、智力程度中上、幽默感中上、在朋友中受歡迎程度中上的二十六歲北漂女來說,和“相親”二字掛上關(guān)系,簡直堪稱奇恥大辱。但是,由于北京和老家之間的地域差而產(chǎn)生的驚人的時間差和觀念差,我正在日益成為一個“老姑娘”這一事實和幾乎每周都要送出去的結(jié)婚、生娃紅包而給父母帶來的焦慮和恥辱感才是真正摧枯拉朽的力量。不管我怎么擰股來擰股去的給父母找別扭,都不能阻止他們開始積極向我傳遞來自各種消息渠道的相親信息。
當然,也不能說我的斗爭毫無成效。這一年,在我媽的回憶里,我至少發(fā)起了三輪兒卓有成效的抵抗,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態(tài)度,拒絕出席父母以“老戰(zhàn)友、老同學、老鄉(xiāng)”的名義組織的各種“三老”聚會,粉碎了幾位十分喜愛我的長輩試圖把我發(fā)展為兒媳婦的公開計劃。現(xiàn)在看來,這是對我“生猛海鮮”年華最珍貴的紀念,因為,這種盛大的“父母包辦局”,在我超過二十六歲以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磥?,在婆婆們的心目中,一個超過二十六歲的“罐頭妞”,是沒有資格參與兒媳婦角逐的,不論她的兒子是三十歲還是三十六歲。
在我二十七歲生日之前,一位值得敬重的女性長輩——我爸的姑表哥的太太——非常熱心地安排了一次相親,跟我媽打電話不下三次之多,而且鄭重聲明只是讓我單獨和男當事人一起吃個飯什么的,長輩們都不會參與和干預。而我媽則煽情地說:“兒的生日,母的難日,你就當過生日順從一次媽媽行嗎?”
話說到這份兒上,我要是再較勁,就簡直大逆不道了。這個事后被稱之為“處女相”的相親事件,成為我們辦公室里一場事先就被充分消費的段子。在我?guī)е环N英勇就義的表情前往預訂地點之前,我的兩位男同事、老大哥在走廊里截住我,逼著我攤開手,一個在我的掌心里寫下“少說話”三個字,另外—個則在另一只手上寫下了“別埋單”三個字。配合著他們倆L存善念的壞笑,那瞬間儀式感強極了,不亞于岳母刺字。
介紹人給我們下班之后約在國貿(mào)二期的星巴克見面,然后再去樓上的俏江南吃飯。那時候“小資”二字還是褒義,星巴克還是北京相當小資的約會場所,俏江南則是風頭正勁的時髦餐廳。
由于是“處女相”,我嚴重缺乏戰(zhàn)斗經(jīng)驗,不好意思也不知道事先該向介紹人間些什么問題,因此,只記住了介紹人的口吐蓮花:“留學博士、即將畢業(yè)回國發(fā)展、研究電信技術(shù)、家境小康、身高一米七八、形象很好、比你大三歲、因為讀博士耽誤了婚配。”
事到臨頭,作為一名和男人單獨相處的經(jīng)驗并不豐富的良家婦女,我對這事兒還是感到相當忐忑的,當然也充滿了各種合理的良好愿望—一比如,他會不會是個被埋沒的比爾,蓋茨呢?再比如,萬一他是個漏網(wǎng)的“達西先生”(那幾天我剛好看了《傲慢與偏見》)呢?忐忑到甚至提前四十分鐘到達指定地點,甚至對自己身上工整的藏藍色職業(yè)套裝突然感到不滿,以至于飛速在旁邊昂貴的時裝店買了一身我認為十分女性化的淺橘色甜美裙子當場換了下來。而且,還忘記把自己原來的衣服帶走。
然后,我一溜小跑回星巴克,裝作十分淡定的樣子坐在一個朝門的位置上開始觀察和揣測每個進門的單身男人。過了大概五六分鐘,突然轉(zhuǎn)門那兒閃進來一個很瘦很瘦的人,在看到這個人的瞬間,我腦子里彈射出來了中學課本上老年愛因斯坦那張留著稀疏的蒲公英式發(fā)型、眼神趣怪的著名照片。瘦小枯干四個字,只有因為身高而不宜用“小”字來形容此人。這個人在星巴克門口站住了,開始在國家領(lǐng)導人視察基層時才穿的那種夾克衫里摸來摸去,然后,掏出了一部手機,打電話。三秒鐘之后,我絕望地聽見,我的手機,響了。天不佑我,上帝沒有聽到我“千萬別是這個千萬別是這個”的祈禱!
我十分僵硬地接電話、他十分僵硬地挪動進來坐在我對面、我們彼此都十分僵硬地自我介紹。然后,面對愛因斯坦先生按部就班提出上樓吃飯的邀約,我比任何時候都希望老板突然打電話臭罵我一頓讓我回去加班,或者星巴克的地板能把我當場摔成骨折。
往餐廳去的路上,我簡直不知道怎么走法才好,一前一后,肯定不行,并肩而行,又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的尷尬,最后我們走成了一種十分奇特的陣型:并排走,中間隔了至少一個胖子的距離,誰也不看誰,誰也不理誰,但是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這兩個人是一起的。
愛因斯坦先生是個實在人,在吃飯的前半場,他面對我“你究竟是搞什么專業(yè)的”這一個問題,認真地對著一個文科生進行了詳細的光纖技術(shù)發(fā)展趨勢的學術(shù)報告和個人留學生涯與體會的總結(jié)。而且,他有一個口頭禪,就是每隔三分鐘說一句:“你知道嗎?”
可把我憋壞了,因為我對于愛因斯坦先生的無數(shù)個“你知道嗎”的挑釁實在忍無可忍。聽完了半頓飯的講座,我覺得我對我媽和介紹人都盡到了足夠的義務(wù),于是,我把老大哥寫在手心的兩條箴言丟在腦后,絲毫不顧愛先生關(guān)于“我剛回國還不太適應油大的菜”的聲明,悍然加了一份自己喜歡的毛血旺,并且開始胡說八道?,F(xiàn)在我已經(jīng)基本上想不起來我究竟說了些什么,大概是說說我為啥被迫來相親的事兒以及相親有多可笑什么的。當然,很重要的—個隋報把我氣得七竅生煙:我得知,介紹人根本沒有見過這位愛因斯坦先生,只是和他的母親有些交情。 氣瘋了,我大喊埋單,一把將愛先生掏錢包的手摁住,迅速地結(jié)了賬,然后,立即起身出了餐廳。愛先生說,要去洗手間,當然,喝了一大杯咖啡又吃了一肚子毛血旺的我更要去洗手間,于是,我們就在俏江南的洗手間門口分了手。
愛先生后來給我打過兩次電話,約吃飯,不巧,我都在“出長差”,而且“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所以,白山黑水,永不相見。
我以為這事兒就算完了,但是,回家之后才知道,其實,只不過才剛剛開始。我媽端坐在客廳里等我,并且指定座位讓我坐好,開始詢問整個晚上的細節(jié)。比如怎么吃的、吃的什么、對方有多高、對方言談舉止如何、對方家庭條件等等。我直插主題:不行。但是,這個態(tài)度顯然不能讓我媽的信息欲得到滿足,于是我媽開始逼供:你說說怎么不行?具體什么地方不行?
我甚至都暴跳如雷地指責介紹人,說她根本沒有見過這個人,之前的形容都是不實之詞,根本不負責任等等。我媽對此的態(tài)度是:你不說說怎么不行,我怎么跟介紹人回復?你這孩子怎么這樣!你性格怎么這么差!你脾氣這么壞誰能和你一起生活!最終,當天晚上以我哭得直噎氣兒和我媽氣得失眠而閉幕。
第二天,我聽見我媽給介紹人打電話:“哎呀,孩子覺得還行,可是我找大師結(jié)合了一下姓名屬相,大師說命數(shù)不合,這個太遺憾了呀,太謝謝了,改天請你吃飯,你還得繼續(xù)給張羅呀……”
嗯,這位神秘的算命大師,就此登場,而且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xiàn)在我們家的電話外交里。
由此,我得出了兩個關(guān)于相親的技術(shù)層面的重要結(jié)論:第一,絕不能相信介紹人的形容詞:第二,一定要想好“哪兒不行”對父母和介紹人交代。
無情的事實證明,在相親這么一門講究“說學逗唱”的古老藝術(shù)面前,我,還是太嫩了。
相親這件事對于女人來說,就跟賣淫一樣,一旦邁出了第一步,你就會持續(xù)走下去。在失敗的“處女相”之后,幾年間,我榮升為熟人們口中的“北京相親局”局長。
我參加過各種各樣的相親,有長輩介紹的、有朋友介紹的,有大眼瞪小眼倆人單獨見面的、有一大伙托兒在場只為烘托氣氛的,有未婚的、有離婚的、有續(xù)弦的……
最盛大的一次相親,是一位在軍隊醫(yī)院工作的阿姨,跟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得知她們醫(yī)院政治處新調(diào)來了一個未婚少校,剛剛報到,還沒來得及被女護士們?nèi)局福砸粋€軍人的果斷立即安排相親局活動。怕“孩子們緊張”,就安排說多來幾個人一起吃飯,“氣氛活躍點兒”。我媽吸取以往對我放任自流的教訓,這次盯得很緊,逼著我提前下班回家,換上她指定的套裝:淺灰色亞麻七分袖小西裝和配套的及膝A字裙,里面搭上寶石藍真絲襯衫,灰色中跟船鞋,以及我最好的一塊手表,總之看起來簡直像日本雅子妃那么溫良恭儉讓。
等我開車拉著我媽到了飯店,我見到了生平見過的最大的一張圓桌,以及,陸續(xù)添出來的十六個座位。少校連軍裝都沒來得及換,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軍裝敞著懷,露出里面的米色襯衣以及襯衣透出來的“9號”籃球背心,胳膊下夾著一條軟中華和一個黑色小手包正在上樓。進門之后,少校沖坐在沙發(fā)上的我們點點頭,然后就開始忙著拆包裝、在桌子的不同位置一盒一盒擺香煙。
也許是阿姨人緣兒太好,也許是這位少校表現(xiàn)不錯領(lǐng)導重視,總之當天的飯桌上除了我媽、他二姨兩位當事人家屬之外,密密麻麻坐了十幾位醫(yī)院各個科室的主任,基本接近院黨委會陣容。整場宴會進行過程中,我旁聽了該醫(yī)院最近的八卦緋聞、新外科大樓的建設(shè)情況、某領(lǐng)導的真實健康隋況等等內(nèi)部消息,大開眼界。只是,我和這位少校閣下,跟牛郎織女似的悲催地被隔在桌子兩端,一晚上連句話都沒說。
當然,軍隊的規(guī)矩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少校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各位領(lǐng)導身上,主任們對于他的前途顯然比一位莫名其妙的相親女當事人要重要得多。以至于他舉著酒杯打完一圈兒通關(guān)就已經(jīng)明顯喝多了,開始豪言壯語拍著胸脯向各位領(lǐng)導表忠心,估摸著,要是當時拉開他的軍裝,小胸脯都拍紅了。
一直到散場,大家突然想起了我的存在,最大的領(lǐng)導指示:你們倆換個電話!于是,我們倆在眾目睽睽之下,換了電話號碼,才第一次搞明白對方的姓名究竟是怎么寫的。等電梯的時候,飯館的電梯很小,領(lǐng)導們站進去之后,我和少校就上不去了,喝了點兒白酒的領(lǐng)導們開始起哄:正好正好,你們小年輕走樓梯,正好單獨聊聊!于是,我們倆就轉(zhuǎn)到黑洞洞的樓梯那里,一共只有三層,我剛在想對方會說啥,對方開口了:“不好意思,你慢慢來,我先快點下去,接一下領(lǐng)導們。”然后,就一騎絕塵跑下了樓梯,居然在電梯開門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迎候在門口了。然后,我默默地回家,洗洗睡了。
我媽很興奮,因為這次的男當事人在外部條件上來看是沒什么毛病的,而我一晚上最多說了五句話,表現(xiàn)得非常溫婉賢淑,應該也沒露什么馬腳。于是,我媽開始用各種方式催促我和對方第二次見面,甚至我媽在第二天就已經(jīng)喪權(quán)辱國地和對方的二姨通了電話,一頓互相恭維拉近關(guān)系。我總不能把覺得對方勢利這種虛無縹緲的感受當做理由說出來,因此也就逆來順受地準備下一步進程。
過了兩天,晚上九點多,我正在加班開會,對方突然打電話了,我沒法接聽,只好按掉開關(guān),過了一會兒,發(fā)短信給他:我正在開會,有什么事?或者晚點回復!他回復說:沒事,不用回復。
我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沒想到,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等待我的是一場莫名其妙的批評。我爸媽聯(lián)合訓我:你怎么這么大的架子?哪兒來的?你以為你是誰?云云。我徹底暈菜了,聽了半天才明白,對方向介紹人反饋說:他晚上九點給我打電話,我不接,而且說在開會,他認為這不可能,一定是我找借口,而且,他認為我的問題在于收入比他高挺多,他覺得我肯定不好相處,因此就算了吧。
至此,我得知了男人這種動物的自尊心骨質(zhì)疏松起來可以脆到什么程度。
在擔任北京相親局局長期間,我逐漸摸到了一些基本規(guī)律,比如:
第一,一定要充分“前戲”,臉皮厚點,把介紹人那兒的功課做足,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就是:您和男當事人怎么認識的?通過這個問題,基本上可以判斷出介紹人之前的天花亂墜到底靠不靠譜。如果介紹人說他是我老婆單位領(lǐng)導的二外甥之類的,那么,我就明白,之前的所有信息,估計除了肯定是個男的這一條之外,都不可信。當然,介紹人本身的風格也很重要,千萬別相信一個二百五朋友能給安排出正常的相親來,曾經(jīng)有人居然試圖把前男友介紹給我!
第二,長輩安排的相親可以隨便去,因為長輩對這種事兒不會太過在意,充其量就是個熱心而已。但是,朋友安排的相親,一定要慎重,搞不好,朋友都沒的做。因為,既然雙方都是可以安排相親的熟悉朋友,某種程度上也就背熟了自己的品位。我如果說對方“不行”,介紹人頓時會有被冒犯的感覺,覺得我瞎了狗眼、瞧不上他的朋友、辜負了他的好心。而如果對方真的十分不靠譜,那么,我對介紹人就肯定會有意見:怎么想的,介紹這么—個人給我?我在他心目中原來這么沒檔次?我就因為和一位朋友介紹的相親對象約會幾次之后表示不再繼續(xù),傷了對方的心,不僅要花錢請吃大餐向朋友道歉說明情況,而且還被這位介紹人悍然宣布在生活中“拉黑”。
第三,相親盡量不要安排吃飯,否則幾次下來就要得胃潰瘍。再怎么輕車熟路,也不至于成了相親職業(yè)選手,難免緊張拘束,要是再加上對方十分討厭,好嘛,這飯吃得可太不痛快了。最好是約個咖啡約個茶什么的,進可攻退可守,而且花費不大。也別跟傻帽電視劇里演的似的,找個朋友中途來電話,根據(jù)情況決定電話那頭說的是“家里失火”還是“明天再說”,我試過,除非是好演員,否則一定穿幫。如果萬一吃飯,那么,不要吃香辣螃蟹啦棒骨燉粉條啦這些挑戰(zhàn)吃相的東西,也不要吃鹵煮火燒九轉(zhuǎn)大腸什么的重口味食物,無論對方是誰,咱干嗎糟踐自己的名聲,還是來點小清新口味比較安全。
第四,一旦相親失敗,立即啟動預案,趕緊想好怎么對父母和介紹人交代。“行,還是不行”,這真是個問題。一旦“不行”,“怎么不行”就成了問題的焦點。根據(jù)我無數(shù)慘痛的教訓,不是隨隨便便抓出個理由來就能對付過去的。比如,我曾經(jīng)在一個咖啡廳里對著一位過早謝頂愁眉苦臉的青年科學家枯坐了一個下午,回來之后,我把真實的理由告訴了父母和介紹人:“對方在聊天中很后悔地說,哎呀,早知道不來這個單位(注:該單位是他所從事學科的頂級機構(gòu)),要是進去哪兒哪兒哪兒,每個月能比現(xiàn)在多一千多塊錢呢!我覺得,這個人太小家子氣了!”結(jié)果,這個理由完全不能在圍觀群眾中間獲得同情,反而引發(fā)了新一輪的關(guān)于“對人求全責備、對生活不現(xiàn)實”的批評。相比之下,在父母那兒最好使的借口是:我覺得他看起來身體不好!這可是頭號大事兒,父母立即會十二分擔心,并且絕不允許閨女去冒和一位潛在慢性病人交往的風險。當然,對于這位不知情的男當事人,那就真的對不起了!而對于介紹人來說,找借口是比較麻煩的,我一般都是拖刀計:“我再琢磨琢磨!”
第五濺酷的現(xiàn)實告訴我,當年“處女相”時的箴言:少說話、別埋單,真的是相親時必須遵循的基本守則。不論一個男人在夜店里是多么的能夠和辣妹耳鬢廝磨,在相親這個情境下,中國男人永遠都只準備好了和溫柔斯文女相會的一種模式。而且,少說話還能帶來—個現(xiàn)實的好處,倆人總不能對著打坐,我少說,對方就要多說,那么,我就能了解對方更多的信息。少說自己,多問問題,瞪著無知的雙眼頻頻點頭,再時不時地發(fā)出幾句“哎呀,真的呀,原來是這樣啊”的感嘆等等,我就基本上不會有“沒被人看上”的風險,因為此時相親男已然high極了。我就是在相親中深刻體會到“好為人師,人之患也”這句名言的內(nèi)涵的。而男方埋單絕對是相親禮儀中的基本紅線,你要是因為女權(quán)主義作祟爭著買單,那么,你就“掃了對方的面子”!同理,萬一對方打聽你收入,就低不就高。別穿戴奢侈品。也別開車。這樣,萬一我看上人家了呢,他出于禮貌肯定就得提出送我而我就配合地不表示拒絕;萬一沒看上呢,我會非??蜌獾刈屗臀易铣鲎廛嚲涂梢粤恕?/p>
據(jù)我看,大部分人都極少在相親里能找到真的合適的人,但是男人好像更容易采取“管他呢,閑著也是閑著,先試試再說”的態(tài)度,所以,就顯得女人在相親里特別苛刻似的。其實,相親是個特別傷自尊的活動,每次相親結(jié)束,我都覺得十分沮喪。如果沒看上對方,那就不用說了;如果自己沒被對方看上,又會自我懷疑:我怎么淪落到這步田地?
當然,正常男女關(guān)系的啟動,古往今來主要是兩種模式:相親、勾搭。這兩者在學術(shù)上的主要區(qū)別在于:有沒有介紹人。因此,在我去相親的同時,也沒放過求勾搭這條康莊大道,我相信這一點上大部分單身男女都和我一樣。而且我堅信像我這種相貌平平德性一般的女人來說,在勞動中積累出來的戰(zhàn)斗友誼可能更靠譜點兒。只不過,雖然嚴重鄙視相親這回事,但是我的勾搭事業(yè)也和相親事業(yè)一樣沒啥進展。我不得不承認,也許是因為錯過了早戀這一重要的能力養(yǎng)成時期,所以導致在搞男女關(guān)系這件事上,我十分失敗。
到了三十歲生日那天,我居然找不到人陪我吃飯,最后只好約了發(fā)型師剪頭發(fā)打發(fā)時間,艦著臉問這位熟悉的發(fā)型師能不能請我吃飯。他板著臉嚴肅地說:吃飯沒空,但我準備好了送你一個蛋糕!我孤零零地抱著他送的超級小蛋糕回家,打開包裝,凄涼地發(fā)現(xiàn)上面寫了這么一行字:“人過三十天過午!”
在這句生日祝福的鞭策下,那種結(jié)婚生娃的緊迫感突然就從我父母那兒變成了我本人的內(nèi)驅(qū)動力。相親,就從—個二十多歲時有事沒事撒一網(wǎng)的娛樂頻道,變成了一個需要主動大力發(fā)展的全民健身頻道。所以,在經(jīng)過了密集的傳統(tǒng)相親局的鍛煉之后,我開始向新技術(shù)、新媒體、新市場大膽進發(fā)。
其實,所有逼婚的父母都有一個誤區(qū),認為孩子之所以遲遲不結(jié)婚是因為他或她本人不積極、不上心。天哪,父母難道不明白,我們又不是修道院的圣人,難道自己就不想早日過上舉案齊眉的好日子?不過,我又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種種未果行為作為呈堂證供呢?
比如,我都不惜在網(wǎng)絡(luò)上整天十分淺薄地得瑟插花啦烹飪啦泡茶啦寫詩啦等等行為,以營造一種賢妻良母紅袖添香的形象,甚至發(fā)動我的朋友們四處傳播我的征婚口號:“不留活路對你好,這樣的姑娘哪里找!”導致某天我在拜訪一家合作機構(gòu)時,對方老板十分熱情地向會議室里的其他人員介紹我在行內(nèi)是個有點影響力的專業(yè)人士,為此,沒等我阻攔,他手腳很快地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索了一下我的名字給別人看,而出現(xiàn)在投影屏幕上的,居然全都是各路人馬轉(zhuǎn)發(fā)的我的征婚微博。
比如,我都不惜花了四百八十大元在一家著名的婚戀網(wǎng)站上注冊會員,還一五一十地上傳個人資料,然后每天下班前都登錄上去閱讀當天收到的留言什么的。久而久之,我發(fā)現(xiàn),除了我這種二百五之外,幾乎所有人的個人信息都是語焉不詳?shù)?,甚至對方到底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不過他們始終有—個明確的共同信息:約見面。一般的程序是先在網(wǎng)站上互相發(fā)個小紙條留言啥的,然后就是互相交換MSN(不知為什么我對QQ號十分反感),轉(zhuǎn)移陣地敞開了聊。漸漸地,我也學會了以胡說八道來應付神秘男的問題,因為我發(fā)現(xiàn)有的男的在MSN上專門建了一個組,比如叫做“百合”或者“世紀佳緣”什么的,里面好幾十好幾十的都是征婚女的MSN,我懷疑他們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哪個,逮著誰跟誰聊。通常來說,如果跟同一個人在網(wǎng)上聊個三四次,對方就會開始用各種男女段子來試探你的尺度,甚至表達得更加露骨。所以我認為這些網(wǎng)站被命名為婚戀網(wǎng)站是十分可笑的,準確地說,應該叫亂搞網(wǎng)站。我只見過—個網(wǎng)絡(luò)相親的對象,這么說吧,當他真人終于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內(nèi)心對這家網(wǎng)站的老板祖宗八代罵了一個遍。就是這么—個人,在咖啡廳里坐了半小時之后就開始營造氣氛試圖摸摸小手啥的。我在婚戀網(wǎng)站上的發(fā)展,經(jīng)過三個月之后以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而終結(jié):非常偶然的,我看到了一個女朋友的現(xiàn)任老公的個人資料,居然,還是“活躍會員”。說實話,我真的被嚇到了,從此徹底刪除這個網(wǎng)址,并且把這段恥辱的記憶守口如瓶,以至于我的某位朋友前兩天還安慰我說:“你還不錯了,沒那么慘,至少你還沒上過那種婚戀網(wǎng)站嘛!”
比如,我不惜逼迫所有的朋友深入發(fā)掘身邊的未婚男青年資源,搞得人人雞飛狗跳。連某著名財經(jīng)雜志主編在年底請吃飯時,對我的企業(yè)管理專欄質(zhì)量大大表揚一番之后,問我有啥要求,我不假思索地提出:“在我署名和頭像照片旁邊能加上征婚兩個字嗎?”
也許是年齡大了,自己的心態(tài)也端正起來,抱著張愛玲奶奶所說的“某種范圍內(nèi)人盡可夫”的積極態(tài)度和“多個朋友多條路”的實用精神開始主動推進相親大業(yè)。把相親當學習,向相親要效益。通過相親,我初步對投資、航空、拍賣、醫(yī)療器械、碳交易、NGO等行業(yè)建立了粗淺的認識,并且積極地把這些知識應用在實際工作中。話說回來,既然買賣不成仁義在,通過相親,還真交了幾個朋友,就是那種人不錯,一見面就聊得來,但是沒有荷爾蒙關(guān)系的朋友。我經(jīng)常帶著朋友去吃飯的一家特別好的餐館兒,每次都能得到最好的招呼和折扣,別人羨慕地問我面子哪兒來的,我照實交代:“跟老板相過親。”相親認識的朋友,還真挺特殊的,因為不熟,所以彼此有一份客氣,又因為相親這層尷尬關(guān)系,所以又比普通熟人多一點默契,所以有事兒幫忙時還真給力。
當然,我的相親之旅遠遠沒有就此停步。
有一天,我接到一位以前的商學院老師的電話,一頓寒暄請安之后,他很興奮地說前不久在—個很私密很高端(說實話我對這幾個字過敏,總覺得不是干好事兒的)的聚會上碰到了一個很牛的人,聊了幾句之后,沒想到那個人知道我,而且因為和我是老鄉(xiāng),仿佛還和我們家有點什么鬼七馬八曲里拐彎的親戚關(guān)系。牛人淡定地表示了對我的興趣,希望有時間認識一下,交流交流。
我聽說過這個名字,在我心目中這大概屬于上一輩江湖英雄之類的。既然老師發(fā)話,而且又是前輩,我當然唯唯諾諾,謙虛地表示一定向人家請教,并且對于老師居然認識這么牛的人表示了充分的驚喜和羨慕。老師馬上說:“我把你電話給他了,他和你聯(lián)系!”
果然,沒過多久,一個電話就進來了,手機上顯示“未知號碼”。我知道,這是混在北京的重要裝逼方式之一,接起來,那頭兒傳來一個十分十分低沉的聲音:“喂?小李嗎……”我愣了一下,說實話,這輩子還真沒被人喊過小李,倒不是說咱端架子,恰恰相反所有人都是喊我的名字的,因為李這個姓太過常見,小李根本沒有識別性。當然,這都是吃飽了撐的心里瞎活動,當時嘴上可沒閑著:“是啊是啊,哎呀,您是S總吧,真不好意思還要麻煩您打電話過來,實在太榮幸了!”牛人繼續(xù)低沉:“聽說你干得不錯啊,很給咱們老家爭氣?。?rdquo;我覺得這個對話實在太畸形了,既是代表業(yè)界前輩,又代表家鄉(xiāng)父老?我只好順著這后生晚輩的路子往下接:“哪里哪里,剛剛?cè)腴T,還需要前輩多多提攜!多多提攜!川‘嗯,哪天見個面吧,我聽你說說個人情況!”說實話,他的聲音實在太低沉了,我電話里聽起來有點費勁,我開始打馬虎眼:“好好,我提前約您時間,到您公司來拜訪!”“不用,明天吧,明天晚上到我家來吃飯吧,我正好剛搬到釣魚臺旁邊,你來看看!”
???去人家里?我覺得太冒昧了吧!不過,指天發(fā)誓,我當時雖然覺得別扭,但是我把這個邀請理解為長輩、前輩的“沒拿你當外人”的安排了,所以也就沒再說別的。
第二天,我謹記后生晚輩的禮節(jié),既然是富豪的喬遷之喜,又不知道人家喜好什么,但是對于—位能說出“我住在釣魚臺旁邊”的人來說,我想附庸風雅四個字總是沒錯的,于是我忍痛買下了一把昂貴的紫砂壺作為上門拜訪的見面禮。
實事求是地說,這是我這種外地進京務(wù)工人員去過的頂級的豪宅了,而且真是離釣魚臺國賓館挺近的,不是別墅,是那種一梯一戶的平層豪華公寓。保姆開了門,穿過一個豪華的門廳,才進入客廳,哪兒跟咱寒門小戶似的,一開門就是客廳,拖鞋都堆在門口。我小心翼翼地落了座,四處打量,發(fā)現(xiàn)我的禮品沒有選錯,四壁掛滿了名人字畫,客廳里全部都是紅酸枝鑲螺鈿的清式家具配刺繡墊子,兩三盆很名貴的綠植,和一盆極好的桂花,甚至還有一個做舊的銅鎏金瑞獸落地香爐,整面的落地窗能夠遠遠看到釣魚臺里面的一部分景觀。當然,要是沒有那兩個明顯是改風水的盆景兒就更好了。
突然,低沉的聲音在我背后出現(xiàn)了:“小李啊,歡迎你啊!”嚇得我立即跳起來,幾乎來了個“空中轉(zhuǎn)體一百八十度”:“您好,幸會幸會!”這時我發(fā)現(xiàn)牛人是從隱蔽在屋角的一個門那兒出來的,他年紀大概不到五十歲,中等身材,染得烏黑的分頭,在家里也穿了一身高爾夫服裝,正伸出手來,我趕緊湊上去握手。不過,他是那種只把手平平地伸出來讓你摸一下、連手指頭都不彎的人。
賓主坐定,牛人開始關(guān)心我的學業(yè)事業(yè)啥的,這時,我發(fā)現(xiàn)他低沉的聲音不是天生的,而是故意壓得很低,我瞎猜是為了掩飾口音。我們老家的口音還是很頑固的,很難改掉,而且因為是山區(qū)的原因,大概聽起來有點土。當牛人開始問到有沒有對象(我們老家管男女朋友、年輕夫妻都叫對象)、為什么還沒有時,一心想跟人家學習點致富秘籍的我有點接不住了,琢磨著就算是前輩和長輩,畢竟是異性,而且第一次見面,這問題也太私人了吧?于是我就提出:“哎呀,我還是第一次進這樣的豪宅呢,能參觀一下嗎?”牛人很低調(diào)地說:“沒什么好看的,就是個房子。”“哎喲,房子跟房子可不一樣,這房子得多少錢一平方米???”牛人:“一直沒住這房子,我買的時候便宜,七萬多點吧!”我當時就快暈過去了,我們家房子買的才四千多!當然,我還是如愿以償?shù)貐⒂^了,邊參觀邊想不知道裝修公司黑了這戶人家多少錢!
房子很大,不過能看出來只有主臥有人住,客房、兒童房什么的都是空著的,牛人閑閑解釋說:“兩個小孩兒跟著他媽媽。”哦,也不稀奇,有錢人離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兒。當然,這種房子都把書房設(shè)計得挺小的,而且背陰,真不知道為什么。要是我買得起這樣的豪宅,就把那個最大的房間搞成個小圖書室,三面頂?shù)教旎ò宓臅?,用最好的木頭,全世界收書,多過癮。
繞了一圈,進到餐廳,他—個人住,居然用帶轉(zhuǎn)盤的圓桌,也是紅酸枝的,不過腦袋上方掛著一盞稀里嘩啦的水晶燈,怪怪的。牛人介紹說:“我們家這個廚師還不錯,以前是駐京辦的主廚,試試看,以后常來!”我這才反應過來,以后有人再說“我們家保姆做飯”,我就可以嗤之以鼻了:有錢人保姆就是打掃衛(wèi)生的,廚師才管做飯!
桌上已經(jīng)提前醒好了一瓶紅酒,牛人邊倒酒邊說:“初次上門,一定要嘗嘗我收藏的好酒哦!開車不要緊,—會兒讓司機給你送回去!”
吃飯的過程十分枯燥,我積極地請教了幾個問題,除了證明了他確實像我們老家傳說的那樣是因為房地產(chǎn)高峰期倒騰鋼材完成了第一桶金的積累,然后到北京開始發(fā)展的之外,其他的都不愿多說,對于他公司現(xiàn)在開展的幾個業(yè)務(wù),也只能模模糊糊聽出來肯定是和大人物的子女有往來合作才能搞成的事兒。唉,真失望,這種法門我又學不會,自來了。
牛人擺出一副既是遠親又是近鄰的架勢,問候完我媽問候我爸,把我們家戶口查了個底兒掉,又好心地提醒我說年齡不小了,要好好認真對待個人問題,要找一個知根知底可靠的人,這個年齡不要再瞎混了。這種話親戚們說得多了,我也沒引起注意。
酒喝了一半,他突然說:“你酒量行嗎?你別在這兒喝多了!”嗬!我這暴脾氣可就上來了:“您放心吧,我肯定不會喝多的!”不過我還是挺感激的,畢竟人家很客氣,很關(guān)心咱嘛!
吃飽喝足,應邀在他據(jù)說是剛調(diào)試好的視聽室看了一場電影,感受了一下高級音響的震撼,胡說八道地評論了一番這個爛片,特別是忍受「牛人非要給我看看手相的封建迷信活動之后,我覺得我的豪宅之旅差不多了,于是提出告辭。牛人這時突然站在門口似笑非笑地回頭問我:“你真沒喝多?你還能走嗎?”
直到這時候,我這個弱智還在滿心感謝地回答:“沒問題,放心吧,也不用司機送,我剛才發(fā)短信叫代駕了!”牛人突然收了笑,低沉地說:“那我送你到樓下。”
一夜無話。
第二天,那位好事兒的老師來電話,興奮地回訪我:“怎么樣怎么樣,你對他印象很好吧?人家對你印象很好,覺得年齡閱歷正合適,說都看了你手相了,旺夫!”剛奇怪了一下他怎么知道我頭天去拜訪了,我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人家沒把我當外人呢,人家本來就是找內(nèi)人呢呀!
哪兒跟哪兒啊,這這這,完全是相親相了下一輩兒嘛!我覺得我們這老師腦子一定進水了,而且自作多情,誤會了牛人關(guān)心晚輩提攜老鄉(xiāng)的意思,而我呢,稀里糊涂地被他給繞進去了。
沒想到,牛人在之后一段時間,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我故意不接,因為他的電話沒有顯示號碼,我也就合理地不需要回復。之后開始用—個有號碼的電話給我發(fā)短信問長問短,邀請我再去吃飯啥的,如果我回復說我出差了,他就很不客氣地批評:“女孩子家,東奔西跑的成什么樣子,你也應該干夠了吧!”或者說:“你不就是做咨詢嗎,回來趕緊找我,我請你們公司給我們集團做個咨詢!”我明白了,老師沒搞錯,搞錯的是我。
圈子不大,我很怕誤導人家,傳出去不好,于是我鼓足勇氣,給他發(fā)了個短信:我非常敬重您,因為您是我們的前輩,也承蒙您多關(guān)照,希望您今后多多提攜小輩。其他方面承蒙錯愛,不過我實在不敢當。謝謝。
這個世界,一下子消停了。
過了幾天,前臺送進來一個快遞來的包裹,沉甸甸的,應該是文件。我打開一看,愣了,足足五分鐘沒明白這是什么東西。之后,我才看出來,原來是一整套各種資產(chǎn)的證書文契啥的復印件,有房產(chǎn)證,有土地證,甚至還有公司法人營業(yè)執(zhí)照副本,唯一的共同點是上面的人名都是牛人自己。就是這些文件,我拿過信封又掏了半天,包括把這沓子文件抖摟了一下,真的,其他—個字都沒有。
我靜靜地對著這攤子富貴坐了一會兒,找了個空白的快遞信封,把東西原封不動放進去,然后讓前臺按照寄件人地址寄回去。不過,我咬牙加了便簽:承蒙錯愛,我自己都有。
快遞寄出之后,我突然一拍大腿,覺得自己犯了個腦殘級的錯誤:人家就是把資產(chǎn)證明拿來給你瞅瞅,別的一個字沒寫,又沒說你要如何如何我就送你一半,里面的意思全看你自己怎么理解,牛人啊,高明,高明!我倒好,十分有骨氣地給人回個紙條兒,而且還吹牛自己都有,一副富貴不能淫的德性,好像人家錢是白撿的、立馬三刻要拿富貴淫我似的,傳出去這也太二了!
后來,有明白人指導我說,當時人家問我還能喝嗎,能走得了嗎的時候,這就已經(jīng)是“明示”了,標準話術(shù)應該是斜眼兒瞅人家一梭子,然后反問:“走不了怎么辦?”據(jù)說,這就“辦大事兒了!”我氣急敗壞:辦什么大事兒?這什么行情?敢情兒我賠一份見面禮,還得搭上讓人泡?明白人樂不可支:你送人紫砂壺,可不就明說讓人“泡”嘛?!
當然,我就這么跟大富大貴擦肩而過了,我衷心祝福牛人繼續(xù)發(fā)家致富,嘖嘖,估計等我老了,主要指著吹這段兒活著了。
有句老話說得好,叫做“看出殯的不怕病小”,就在我絕望不已、內(nèi)分泌日益失調(diào)的時候,閑雜人等開始紛紛向我和我爸媽推薦那個倒霉的電視節(jié)目《非誠勿擾》??赡苁且驗槊看挝衣牭剿麄冏屛覉竺ァ斗钦\勿擾》的時候,眼珠子都紅了,我爸媽倒是沒太把這個變態(tài)途徑當做目標市場。
此時,有一個雖然離了婚帶個孩子但是仍然整天忙著各種甜蜜約會的姐姐神神秘秘地給我“指了條明路”:據(jù)說有一個高端神秘機構(gòu),類似俱樂部似的,主要是為高端人士提供婚姻咨詢服務(wù),聽起來像是個高級婚介所。這姐姐參加了這個俱樂部,感覺里面認識的人素質(zhì)都挺高,服務(wù)也不錯,推薦我去試試。一來我以前的朋友都是和我一樣的女光棍,沒啥成功經(jīng)驗可交流,好歹眼前這位天天門前約會的車馬川流不息,惹得我十分眼紅;二來我也實在受夠了業(yè)余媒婆們的各種精神虐待,心想,嘿,術(shù)業(yè)有專攻,還是信任專業(yè)人士的好!
所以,我就按照這姐姐給的聯(lián)系方式和對方的一位“資深顧問”取得了聯(lián)系。聽聲音是個老大姐,不過很矜持,不肯出來喝茶,約我到她辦公室面談。她一報出地址來,我不禁虎軀一震:嚯!在北京CBD著名建筑物的頂層!我知道,那樓里絕大多數(shù)都是外企的駐華機構(gòu),還得是五百強才行!看來,這專業(yè)的就是不一樣,實力強勁??!我的欲望小火苗又死灰復燃起來了!
第二天下午,我打扮得體體面面的,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能符合人家服務(wù)對象的檔次的樣子,開車直奔該俱樂部而去。經(jīng)過豪華的大堂,乘電梯到了頂層,發(fā)現(xiàn)電梯口的一溜名牌上沒有這家俱樂部的牌子,我只好按照房間號碼一路摸過去。在走廊的盡頭,有兩面對開很大的磨砂玻璃門,旁邊剛好是正確的房號。我按了門鈴對講,馬上,聽見門鎖咔嗒一聲開了,我一邊推門,一邊嘀咕,在這種寫字樓里面安門鈴的可真少見。一進門,右手邊是前臺,后面墻上射燈明晃晃地照著俱樂部的牌號,里面坐著個高高的很精神的小伙子,彬彬有禮地問我是不是約了誰誰誰?我說是的,他做了個手勢,把我往大門左手邊帶。我注意到這邊是一溜房間,大概有七八間,門都窄窄的,看起來有點像是公司里一間間的洽談室。果然,他推開了其中一扇門,說:請稍等,黃顧問馬上過來,請問您喝點什么?我反問:有什么選擇嗎?他:現(xiàn)磨咖啡、鐵觀音、花草茶、紅酒、依云,如果還要什么特別的,可以讓樓下酒店送上來。嗬,還挺豐富,基本的高端裝逼飲品都全,這得收多少會費??!我笑嘻嘻地要了一瓶依云。
我所處的這個房間很小,大概有個六七平方米,布局很緊湊,歐式風格,兩個寬大的溫莎椅九十度擺著,一盞很漂亮的仿古歐式落地燈,一張同系列的茶幾,茶幾上擺著幾份英文原版財經(jīng)雜志。就是墻上掛的兩幅假冒偽劣的油畫有點露餡,我猜兩幅畫都比不上畫框貴。從四十多層的落地窗望下去,東三環(huán)的車水馬龍也是一道不錯的景觀,想必晚上會更漂亮。
隨著輕輕敲門,黃顧問和我的依云同時進來了。依云被放在—個小托盤上,旁邊還有一只刻花水晶玻璃杯。黃顧問的年齡基本上和我猜的差不多,四十七八歲,略微發(fā)福,穿得可氣派了,一身黑絲絨的長袖連衣裙,胸前點綴著一些細細的水鉆,配一條印花的羊毛披肩。不過,這些都是我后來才逐漸觀察的,因為,當時我一下子就被她的臉給牢牢吸引住了:天哪,我從來沒見過一張這樣殷勤的臉—胖胖的圓臉上,眉頭微微皺著,眼睛微微瞇著,嘴角剛好保持著一個熱情微笑的弧度!配合著她說話的方式,那么殷切、那么關(guān)心,那么體諒,先聲奪人,真是先聲奪人??!
她進門的時候我出于禮貌站起身來。她完全沒有寒暄廢話,還沒等我坐下,她就開口了:“李小姐,您不需要到我們這里來呀,您條件多好呀,氣質(zhì)真好,應該隨時都有很多優(yōu)秀的男士追求您啊!”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雖然我理智上完全知道這是扯淡,但是不可否認的是耳朵還是相當受用。沒等我回答,她緊接著嘆了一口氣,把身體往我這邊傾了三十度:“不過我特別理解你的難處,雖然條件好,但是受身份限制,不能隨便像一般人一樣和人交往,所以選擇的范圍反而小了。”嗯?身份限制?什么身份?這也太夸張了吧?
她接著說:“不過沒關(guān)系,我們就是專業(yè)做這個工作的,我們知道怎么為您處理這些事情,您只需要把要求告訴我就行了。對了,您對男方具體有什么要求?”
說實話,我一時間還真說不清楚。我邊說邊想:“嗯,未婚、有正當職業(yè)、經(jīng)濟獨立、身體健康、有好玩兒的愛好、比我高、同齡到大我十歲以內(nèi)……”黃顧問很包容地笑了:“您這些要求太泛泛,這不能從我們的資料庫里識別出來,這樣吧,我問你答!”她打開了那年還很小眾的MAC AIR的筆記本,輸入了—個密碼,我看見她進入了—個程序:“資產(chǎn)要求?”“啊?什么意思?”“就是您希望對方身價多少?比如幾個選項:一千萬以上、五千萬到一個億、億元以上?”我當時就暈菜了,敢情這都跟下訂單似的了!一直以來,我對我未來老公的經(jīng)濟要求就是別讓我養(yǎng)他就行,但是這顯然不在黃顧問的體系里面,于是我就說:“那就一千萬吧!”黃顧問顯然很滿意:“你這么隨和,肯定好找,你知道那個女明星誰誰誰嘛?她也在我們這兒都登記兩三年了,她都四十多了,但是要求必須億元以上,這就不好找了!”我瞳孔都放大了,真沒想到,還能順便聽到這么內(nèi)幕的八卦,而且居然女明星也需要找專業(yè)媒婆相親啊?!
第二個問題:職業(yè)要求——官員、企業(yè)家、投資人、專業(yè)人土、藝術(shù)家?我立即說:“不要公務(wù)員!”黃顧問同情地看著我這個土鱉:“我們這兒沒有普通公務(wù)員,我們這兒都是有一定級別的官員,當然他們不一定是自己在這里登記的,好多都是熱心的朋友讓我們幫他留心的。”好吧,那就專業(yè)人士吧,至少有門手藝。
第三個問題:目的。什么目的?黃顧問耐心解釋:“就是交朋友、結(jié)婚還是別的?”?。课易於己喜簧狭?。黃顧問馬上說:“別誤會,我說別的,可能是有些商務(wù)人士要互相談些生意什么的,當然,”她壓低了聲音,“您受過高等教育,不歧視同性戀吧?也有些高端人士有這個傾向,但是自己的日常圈子里絕對不能暴露,只能通過我們來尋找伴侶。”“不不不不,我不歧視,我很尊重他們,我覺得這完全是個人選擇,也是個人隱私。”好,鉤上,目的:結(jié)婚,而且是:跟男的。
第四個問題:對方個人狀況。這一項就多了:人種國籍身高體重年齡籍貫常住地家庭成員等等等等,還包括婚姻狀態(tài),比如離婚的行不行、離無孩行不行、離兩次的行不行、有孩子的能不能和孩子一起生活、能接受有幾個孩子等等。黃顧問以一位資深媒婆的身份對我進行了深入淺出的端正態(tài)度再教育,尖銳地指出,結(jié)合我的年齡和目的來看,我把離婚男性排除在外的想法根本是錯誤的,并且堅決地說服我同意至少將“離無孩”納入選擇范圍。
隨著一個個問題的對答,我開始走神,眼前埋頭在AIR里打鉤的黃顧問仿佛變身為一個碩大的漏斗,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個符合條件的男人正在被篩選出來、油光水滑地魚貫通過。
這時,黃顧問抬起頭來,滿意地說:“好了,您的要求我比較了解了,現(xiàn)在談?wù)勀鷤€人的情況吧!”我一下子緊張起來,哎喲喂,人別是看出來我根本不是人家服務(wù)對象吧?
照例有一大堆問題,我都實話實說,有些問題相當搞笑,比如上來就問了有無婚史,我當然沒結(jié)過婚,有本事結(jié)婚誰到這兒來啊。但是緊接著問有無生育史。我大樂,以為是發(fā)現(xiàn)了他們問卷的設(shè)計漏洞:結(jié)果黃顧問非常認真地說:“這一條您還真得回答,您沒生過孩子吧?”當然沒有!“有沒有流產(chǎn)過?”??!??!??!當然沒有!看出我震驚過度了,黃顧問只好解釋說:“有些男會員要求得比較細,不過要求細了比較好,我們?nèi)菀组_展工作,您說是嗎?”
我以為下一個問題就得問是不是處女了呢,還好,沒有這個問題,只有一個比較隱晦的:有無同居經(jīng)歷。
女版的問題明顯比較多,身高體重全問,三圍也問,不過我是真不知道,總不能把內(nèi)衣尺碼寫上吧?我估計是不是這俱樂部的男會員都是處女座?怎么這么多事兒媽問題?
終于填完資料了,黃顧問滿意地敲了一個回車鍵,把電腦遞給我說,根據(jù)雙方的條件,資料庫里會初步篩選出一些符合硬條件的對象,我可以先瀏覽一下,我聽她的語氣,就是讓我開開眼的意思。因此我尋思著也別表現(xiàn)得那么猴急,盡量淡定地把電腦拿得遠遠的,掃了幾眼屏幕。嚯,這還真是個專用的系統(tǒng),刷刷往上冒代碼啊,每個代碼都代表一個男會員,因為我還不是正式會員,所以一部分內(nèi)容我是看不到的,但僅就能看到的部分來說,那可真是每條都是人中龍鳳啊。照這些個信息來看,我估摸著資料要是泄密,好多家上市公司都得出來發(fā)聲明。我心理突然平衡了:這么多上市公司主席都找不著老婆,我著啥急???
我故作熟練地問:“嗯,我基本了解了。那么,你們具體是怎么開展服務(wù)的呢?”黃顧問驚訝地說:“我們已經(jīng)開始給您服務(wù)了呀,我們的資料庫已經(jīng)開始運作,會初篩很多人出來,我有很多年的經(jīng)驗,一看見您就知道您需要找什么樣的人,我會在后備人選里給您挑合適的見面對象,預約雙方時間,安排你們在這里或者在你們指定的地方見面。當然,如果您不滿意,我們會持續(xù)更換人選,直到您滿意為止!”
哦!再高級,也還是婚介所嘛!我的心理價位出來了:“請問你們的收費標準和收費方式呢?”“我們共有三種會員服務(wù):至尊會員九萬八千元,終身服務(wù)(終身接受婚介所服務(wù)?聽起來怪怪的),并提供周邊相關(guān)配套服務(wù);鉆石會員,三萬八千元,三年專屬顧問跟蹤服務(wù);黃金會員,一萬八千元,服務(wù)期一年。當然都為一次性付款,服務(wù)人員也略有不同。”
真的,我差點奪路而逃!怪不得在CBD頂層寫字樓辦公呢,怪不得給喝依云呢,怪不得資產(chǎn)一千萬起呢,這年頭,媒婆可是朝陽暴利產(chǎn)業(yè)?。?/p>
我開始支支吾吾,朋友沒說這么高的服務(wù)費啦,身上沒帶錢啦,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啦什么的。黃顧問對付我這種人簡直殺雞牛刀:“我特別理解您的心情,對我們這種高端私人俱樂部的服務(wù)模式還不夠了解,有疑慮,沒關(guān)系,我只是提醒您想一想,這筆錢對您來說真的算很高嘛?與您的婚姻幸福相比,您等于是做—個區(qū)區(qū)幾萬塊錢的投資啊,如果您找到一個符合您條件的愛人,恐怕用一本萬利來形容都太少了吧?”“這樣吧,我和您母親年齡都差不多了吧,我替您做個主,以您的條件,肯定不需要三年的服務(wù),一年,其實最多半年之內(nèi),我肯定包您找到如意郎君,這樣,您選一年的黃金會員服務(wù)吧!不就是兩套衣服錢!我們有好多會員找到合適的之后,小費都不止給這個數(shù),你說他們得多滿意?”“沒帶錢……”“沒關(guān)系,前臺可以刷卡,您先刷一萬就行,其他的,等事成之后,您就當再給我們封紅包吧!好不好?”
我還是臉皮薄,而且看這小黑屋里又填表又攻心的架勢,也唯恐自己難以脫身。再加上當時快到春節(jié)了,馬上要回老家,每天焦慮得緊,眼一閉心一橫,好,一萬就一萬!老娘賭了!
黃顧問矜持地抿嘴笑了:“謝謝,請這邊刷卡。”她站起身帶我出門,邊走邊輕聲問:“對了,您需要發(fā)票吧?開會議費、廣告費還是咨詢服務(wù)費?”
???我只聽說國內(nèi)大叔們?nèi)ズ商m花街嫖妓有開發(fā)票的,沒想到啊沒想到,征婚相親也給開發(fā)票啊?開!干嗎不開替他們省稅,開會議費,相親可不就是甲乙雙方開小會嘛!
刷卡簽單,關(guān)門走人。我沒遇到其他會員,不過每間小屋的門都閉得緊緊的,仿佛都有人,看來他們在安排會員來訪時間上也很有辦法。
黃顧問一再承諾我“很快就會聽到好消息”,而我呢,帶著一顆滴血的心惦記著我的一萬塊錢回家。到了家門口,我定了定神,想明白一件事:這一萬塊錢的事兒,打死也不能說,特別是我這張大嘴巴,跟誰也不能說,要不,肯定會被笑話死。
沒想到,專業(yè)人士就是專業(yè)人士,我到家沒多久,黃顧問的電話就進來了:“您明天有空嗎?我們這兒有一位特別適合您的會員,我很了解他,不僅符合您對學歷、職業(yè)等方面的要求,而且特別帥,年齡只比您大五歲,沒結(jié)過婚。您一定要抽空過來見見,錯過了太可惜了。人家也滿世界飛,這次是恰巧碰上,再安排時間就不太容易。”
我對黃顧問的效率感到相當滿意:“好的,明天下午我沒什么事,我可以見面,到哪里?”黃顧問:“對方希望就在我們這兒吧,您兩點能到嗎?”“可以。”“好,一定別遲到啊,麻煩您務(wù)必要準時??!”“好!”
第二天,我花枝招展地去上班,還偷偷在車上藏了一塊桃紅色的大絲巾,準備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就披上。不過,出發(fā)得稍微晚了一點,到俱樂部的時候,黃顧問正在電梯旁邊急得團團轉(zhuǎn)等我,一見我,她立即說:“哎呀,還好還好,只晚了十分鐘。”她搭著我的胳膊開始往俱樂部走,一邊走一邊簡單介紹男方情況:“祖籍北京,軍隊大院兒長大,后來在新加坡、澳大利亞都留過學,回到北京做投資,創(chuàng)辦了一家投資公司,沒有結(jié)過婚。”聽起來,簡直是天上掉下個王老五。
進了俱樂部,她把我領(lǐng)到那一排小房間門前,不過,進了另外一個房間,面積也很小,這次的房間是有點巴厘島風情的布置,全是藤編家具,她說:“您稍坐,我去請先生過來。”
過了幾分鐘,我正筆直地坐在藤椅沿兒上,輕輕的敲門聲響了,黃顧問推門進來,側(cè)身讓進來一位男士。我有點慌張,笨手笨腳地起身握手,寒暄,然后,黃顧問簡單客套幾句,互相介紹了一下,就關(guān)門走了。
接下來的—分鐘,是互相打量時間。如果僅從外形上說,黃顧問確實比那些業(yè)余媒婆靠譜多了,一點沒夸張,這位男士的確很帥,身材挺拔,顯得很年輕,而且服裝發(fā)型搭配相當時髦,看得出眼鏡皮帶皮鞋全是國際大牌,驟眼看長得有點像香港演員趙文卓。我不知道黃顧問怎么向?qū)Ψ叫稳莸奈遥凑沂峭ψ詰M形穢的,只希望她別夸張,實事求是就好。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是互相盤道兒時間。我繼續(xù)發(fā)揮誘敵深入讓他“言多必失”的戰(zhàn)術(shù),因為對方自我介紹是投資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巧了,我以前就和投資人相過親,我們公司和投資公司還真打過各種各樣的交道。我犯了職業(yè)病,帶著做盡職調(diào)查的架勢開始向人家請教關(guān)于投資公司的各種事務(wù)。帥哥輕描淡寫地回答了一會兒,突然很銷魂地笑了笑:“你怎么對我的工作比對我還感興趣?”哎呀,我不好意思極了,別是人家誤會我瞎打聽人家家產(chǎn)呢吧?我立馬收了架勢,眼觀鼻,鼻觀心。帥哥問:“你平時喜歡什么娛樂呀?”我:“我很宅的,喜歡自己看看書、喝喝茶、聽音樂。”“老這樣可不行,你得多出去活動啊,喜歡什么運動嗎?”“我不太擅長運動。”“喜歡游泳嗎?”“一直想學,但是沒學會。”“好呀,下次選個時間我教你游泳吧,我常去嘉里中心游泳,離你遠嗎?”???這都什么路子啊,第二次見面就游泳?是要直接坦誠相見考察身材嗎?
這時,帥哥突然抬手看了看表,我一眼看見他戴了一塊鑲滿鉆的勞力士俗稱滿天星的金表。我心里咯噔一下:這可不像年輕人戴的表啊,話說這年頭老頭子都很少戴這么俗艷的手表了。不過,我剛要說話,黃顧問敲門進來了,一臉喜悅:“還需要加點什么飲料?談得很投機嘛!”我說:“看來先生還有事,要不今天先這樣吧,回頭找機會再聊!”然后,我就起身告別,走了。我出門的時候,對方又坐回去了,我突然明白我遲到為什么黃顧問這么著急,肯定是給這位投資界“精英”安排了不止一個相親,要是被我打亂了節(jié)奏,可就不好銜接了!
黃顧問把我攔到另外一個房間,很關(guān)心地問我:“怎么樣,不錯吧?”此時,我已經(jīng)明白我剛才在相親時不知道哪里有點怪的感覺是從哪里來的了:這個人,的確很帥,穿衣打扮也很范兒,很有錢,像明星。但是,就是不像做投資的!我認識的那些做投資的家伙,哪個不是每天累得像條死狗,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電話會一小時開兩三個,一坐下來,眼皮都能耷拉到肚臍兒了!哪有這么氣定神閑油頭粉面!而且做投資的個個都是自大狂,一談起自己的項目滔滔不絕,哪有不愿談自己公司反而要和姑娘談游泳的!而且,一個投資人,絕對不可能戴著一塊滿天星的金鉆表出門!
當然,我也知道是我從小偵探小說看多了,凡事總往《警法時空》什么的方向去想,可能人家只不過是不同的生活方式罷了,未必就是婚托騙子風流拆白黨。而且,黃顧問畢竟只是個媒婆,她只能根據(jù)會員自己的介紹來收集資料,根本沒有能力對個人信息的真?zhèn)巫鲵炞C和判斷,應該跟她沒關(guān)系。我趕緊打住沒邊的聯(lián)想,對黃顧問表示感謝,但是面露難色地說:“真不好意思,我覺得他太帥了,跟個明星似的,我有點配不上人家,我還是希望找—個風格樸實一些的,好好過日子。”黃顧問不滿地搖頭:“您不能這么想,我覺得你們很登對,感情是培養(yǎng)出來的,要不,你們再約著出去吃個飯什么的,或者我再給你們安排聊一次?”我堅決搖頭:“這個風格不是我的菜,還是算了,省得浪費別人時間。”黃顧問看我態(tài)度堅決,于是換了個口氣:“好吧,咱們試試不同的風格才知道您想要什么對不對,我明白您的要求了,我再盡快給您物色!”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油然而生一種古時候皇帝翻牌子的感覺呢!
又過了幾天,黃顧問又安排我去見面。我正好出差,拖了幾天,總算把時間協(xié)調(diào)好了。這次據(jù)說是個“踏踏實實做裝修工程生意的廣東人,樸實得很!”這回,不是黃顧問親自服務(wù)了,而是由負責這位男會員的顧問來安排。我又體驗了一間新的房間,全中式的,一把圈椅,一張羅漢床,看來這里的每個房間都不一樣,相同的只是墻上都掛著劣質(zhì)的裝飾畫。我發(fā)現(xiàn),黃顧問形容人的能力真的很強,這個小個子廣東人,三十六歲,真是非常典型的粵商,受教育程度不高,但是對生意很敏感,做生意挺樸素。而且表達很直接、很坦誠。我們聊了一個小時,說到開越野車長途奔襲,以及廣東人到底有沒有不敢吃的東西什么的,聊得蠻開心。不過,我內(nèi)心其實已經(jīng)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兄弟味兒”——又一個相親哥們兒。這時,我問了—個問題:“你為什么和前女友分手呢?”小廣東很誠實:“她跟我的時候才十九歲,今年二十三了,年齡大了,想法多了。不過我給她安置得很好。”二十三都叫年齡大?我都三十二了!他到底是來找什么的!我一下子想起來第一次來的時候填寫表格“目的”一欄,我嘆口氣,瞅瞅他:“咱們換個電話吧,有什么好玩兒的越野活動互相喊一聲!”
這次,我沒等黃顧問,直接走了。接到她電話的時候,我都快到家了。我盡量客氣:“他不是來找老婆的,他以前只跟十幾歲的小姑娘交往,說難聽點就叫包養(yǎng),他嫌二十三歲都年齡大,我肯定不適合他。下次您還是幫我把好關(guān),我時間也很緊張,希望還是能夠和同類型的人多見見面。”
黃顧問這次沒多說什么,唯唯諾諾表示一定讓我滿意。我心想:“等我八十了您再讓我滿意,有個屁用!”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我才交了不到一年的服務(wù)費,八十?想得美!
這時候,我細細地回憶了一下從接觸黃顧問以來的過程,我對這家機構(gòu)的性質(zhì)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怎么看,這也不像是個正經(jīng)婚介中心的路子:頂級寫字樓,私密小包間,要求繁多的男會員,從來不會碰到其他人,倒是處處透著一股子邪勁兒。我突然想起來之前黃顧問無意間說起的一句話:“像您這樣的要求還真少,好多漂亮小姑娘到我們這兒來都辦三年的卡,指明就要見有錢人。”我明白了,這不是婚介中心,搞不好這是皮條中心??!我這一出唱的是“相親相出案情,良婦誤入淫窟”??!
我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我非要自己偵查一下,這到底是不是我想象的高級淫媒不可。所以,再接到黃顧問的電話,特別關(guān)心地詢問我:“年齡大點的行不行?我覺得年齡大的更會疼人!”我連具體情況都沒問,立即答應見面,就想再一再二不再三,我倒要看看,這第三個人是不是還不靠譜。等到見面那天,黃顧問告訴我,這位先生不愿意來俱樂部,他在旁邊的五星級酒店有個長包房,希望在那里見面。我又不傻,怎么可能?于是就說:“那就在樓下咖啡廳見吧!我可以等他!”沒想到,這一等,就等了—個小時。等到這位閣下出現(xiàn)的時候,我都快哭出來了,縱然是超級愛馬仕您糊一身,架不住您也五十多歲了,原來,年齡大,是這么個大法!我沒情沒緒地坐下來,接著喝我的檸檬茶,對方說什么都不要,并且解釋了一下:年齡大了,午覺必須睡足,中間起不來。我倒是無所謂,反正是偵查來的。對方一邊簡單地介紹自己的光輝海外工作背景和當今的“顯赫身份”,一邊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甚至一點都不掩飾地往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探到桌子底下研究我穿的鞋子。然后莫測高深地說:“從你的打扮上來看,你是個標準的辦公室白領(lǐng)女郎。”下一句話把我震驚了:“你一年收入多少?”“呵呵,小康生活吧,具體數(shù)字不太方便說。”“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我這個人很坦率的,我就是想說,你身上充滿了謀生活的剛硬,缺少女性化的成分。”“哦,是嗎,可能吧,我從小一直當男孩養(yǎng)的。”“你還挺幽默。不過即使如此,我可以聲明,我還是愿意繼續(xù)和你交往。”聲明?用上新聞聯(lián)播嗎?我心里罵了一句臟話,裝什么大尾巴狼!
這時,對方說:“不過呢,既然我們要繼續(xù)交往,就得彼此多了解一些,到了我這個年齡,我很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我需要的。”“比如,我可能必須得問你:你喜歡性愛嗎?”
什!么!我瞪著這個跟我爹年齡差不多的老不正經(jīng),火冒三丈,但是發(fā)狠會,撒潑還真不會。我咽了口唾沫,看了看手表,大驚小怪地說:“哎呀,都這么晚了,我得走了,還有事呢!”
對方早就看穿了我,閑閑地說:“那就算了吧。”然后,站起身來,晃晃悠悠就往外走,連替我結(jié)賬的意思都沒有。我自己恨恨地掏出錢包,買單,還格外給了服務(wù)員一份小費。
走到街上,過年的氣氛已經(jīng)很濃了,到處披紅掛綠的,我氣沖沖地往前走了一段兒,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真沒想到,以我這樣的土鱉,這輩子居然還有機會和北京城里的拆白黨、包養(yǎng)小姑娘的土大款、在酒店長包房的老淫棍打交道。實在太有趣了!
我懷疑這家所謂的俱樂部是個高級淫媒。我甚至想過要報警,但是,這里收的是會員費,會員都是成年人,彼此你情我愿郎情妾意,我又沒有什么人家拉皮條抽份子的證據(jù),報的哪門子警?告人家什么?唉,算了,我就當自己是集郵女吧,這回,一萬塊錢的代價,可算是把各種相親樣本都集全了!
那年春節(jié)期間,我倒是意外地沒有經(jīng)受過大的壓力。因為我的同齡人們紛紛打起了離婚官司,同學、鄰居、親戚們中間就像幾年前的扎堆結(jié)婚一樣開始涌起離婚潮,我爸媽受驚不小,開始念叨“結(jié)得晚總比離得早要好”,而這次淫窟相親給我?guī)淼臉啡み€沒消費完,我心情也是相當輕松。唯一擔心的是我留在那里的都是真實資料,哎呀呀,我要是競選總統(tǒng)可麻煩了,會被人翻出來的吧?
過完年回來,我聽說了一個壞消息:一個拐彎朋友,被公安請去配合調(diào)查,已知的事實是:她那從事投資行業(yè)的神出鬼沒的男朋友,居然是個拆白黨,同時用不同的名字和六個女人交往,而且,以幫助理財?shù)拿x,從每個女人那里都騙了一大筆錢,據(jù)說我的這個拐彎朋友損失得算少的,也有兩百多萬。
她不肯相信,她堅持要找律師,一定要單獨見這個男人。我們都勸她:你見他干嗎,難道去問他是不是真的愛你?別招人恥笑廠!
她大哭:“我不信他真的是個騙子,他是經(jīng)常說出差、出國做項目,項目保密不能聯(lián)系,但是每次進進出出都是阿斯頓馬丁、勞斯萊斯什么的來接他,他一個人,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布局?”“嘿!不是一個人,那就是團伙作案唄!人家都設(shè)計好的圈套,就是等著你往里跳呢!”
我突然心里一動:“你們怎么認識的?”“在一個俱樂部組織的活動上。”她哭天抹淚地說。
我不敢再往下問了,江湖恩怨,險過剃頭。
黃顧問仍然鍥而不舍地負責任地給我打電話安排見面,現(xiàn)在,我知道了,她可能不是僅僅對那一萬塊錢負責。帶著一身冷汗,我在電話里告訴她:我有男朋友了,是的,不是相親認識的,是老同學。所以,謝謝她,不用再和我聯(lián)系了。黃顧問很熱情地祝福了我,不過,她說還是保持聯(lián)系吧,誰知道呢,也許有更好條件的人出現(xiàn)呢?有備無患嘛,哈哈哈。
哈哈哈。
從二十六歲到三十四歲,歷時八年,鬼子都投降了,我的相親生涯也基本落幕。不過,不是你所想的那樣,我的生活中并沒有一個老同學老同事老戰(zhàn)友出現(xiàn),三老集團還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譜。只是,我一個人在這個舞臺上東奔西竄,根據(jù)各種各樣相親男主角的要求,扮演各種各樣的相親女主角,實在是累得夠嗆。
以失敗開始,以失敗結(jié)束,我的相親記可謂是“善始善終”、“始終如一”。不過,沮喪之余,樂趣更多,在這個過程中,我見識到了各色人等,千奇百怪地證明了人類社會的多樣性,也因此讓我對人性的復雜性和差異性充滿敬畏。
情人節(jié)快到了,我收到了一盒巧克力,正是一位相親相出來的哥們兒送來的“慈善”禮物。是的,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每一顆,都好吃。
哎呀,前幾天,編輯說要把她辦公室的一位男同事介紹給我,你說,我見還是不見?
后記:
順便幫天田姐姐做一下廣告宣傳,前天晚上和她一起吃飯時,才知道她剛剛“被失戀”,不靠譜男的不靠譜行為被其發(fā)現(xiàn),遂斷之。
天田姐的介紹可見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8663439.htm;
現(xiàn)任中國軟實力研究中心創(chuàng)始合伙人、董事長。《IT經(jīng)理世界》、《全球商業(yè)經(jīng)典》、虎嗅網(wǎng)等著名財經(jīng)媒體專欄作者、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李天田清晨觀察》欄目主持人。曾經(jīng)擔任北京仁慧特智業(yè)咨詢有限公司董事長,中國人民大學工商管理研修中心企業(yè)商學院工作組組長、清華大學總裁班/國研斯坦福等企業(yè)家繼續(xù)教育機構(gòu)客座教授。
現(xiàn)年三十有余,射手座。
據(jù)稱,其相親對象遍布“上至99,下至剛會走”,愿靠譜男青年踴躍報名,非誠勿擾。
文/李天田,原載于《人民文學》201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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