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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英雄,只是臥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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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習的那個律所,地段很好。三排大樓連成一片,無數(shù)個小窗戶打開就是射箭孔。由此屏障俯瞰,最近是鱗次櫛比的街邊小攤,燒餅包子五金雜貨應(yīng)有盡有,把街道圍的水泄不通,起到了防御工事的作用。八國聯(lián)軍再想打進來,最起碼要耗費一晝夜的功夫。再加上此處面向三條交通要道,一旁還有趴窩兒的黑車司機作為運輸大隊,快速機動,進可攻退可守。這要是擱在古代,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黑車司機們大概都是行伍出身,很明了這一點,經(jīng)常在我們律所門口大打出手。有時候是為了搶客源,有時候是因為街道狹窄發(fā)生車身刮碰,總之就是戰(zhàn)個痛快。大夏天本來就人心浮躁,但凡有點兒雞毛蒜皮,老陽兒一曬,人就動了肝火。上衣一撩,光著膀子握緊拳頭就開打,一時間人聲鼎沸觀者如云。說來這些司機師傅也挺有意思,如果有人報警,警鈴烏拉烏拉還離這兒半里地遠呢,打架的倆人就散開了。假裝買個包子喝杯飲料,看樹底下人下象棋,總之警察叔叔來了,絕對逮不著鬧事兒的人。等警車開遠,瞅不見車屁股了,馬上倆人又跳出來,大聲叫囂,乒乒乓乓再次開打。

七月底,律所門口鬧過一次大陣仗。兩撥黑車司機小團伙兒意見合不攏,決定武力解決問題。以大樓為分界線,東西各站一排,呼呼啦啦圍了個水泄不通。個個兒昂首挺立手上拿著附近五金店買的改錐榔頭,大有一言不合血濺當場之勢。

十分鐘前我下樓買冰棍兒,十分鐘后我只能被堵在律所門口,和烏泱泱人群一起湊著看熱鬧。正是劍拔弩張的時候,全是一米八滿胸脯子護心毛的壯漢,誰跑去說一句麻煩借過,估計都得當場撂在那兒了。

我正想著呢,就聽見前面一人說了句,麻煩借過。

這他媽不是找死么!我墊著腳尖兒,看那人的模樣,四五十歲的年紀,穿著一件長袖白襯衣,花白頭發(fā)。我心里想這人是不是傻了找打???

沒曾想兩撥黑車司機一陣騷動,緊接著就是如潮退散,腳步嘩啦啦響的和浪花似的,正好為他讓出一個行走的道路來。我記得圣經(jīng)里有有一段是“摩西向海伸杖,耶和華便用大東風,使海水一夜退去,水便分開,海就成了干地。”我琢磨這人的效果和摩西也差不了多少了。

等他走上臺階,底下黑車司機又恢復到兩陣對壘的狀態(tài)。那人轉(zhuǎn)過頭,說了句,影響不好,都散了吧。只聽見齊嶄嶄的腳步聲,黑車司機如山崩海倒,頃刻間了無蹤跡,我算是親眼目睹了什么叫做消殺機于無形。

我自言自語,我操,這人誰啊,這么牛逼??!

老雷!一旁看熱鬧的黑車司機低聲說道。

我轉(zhuǎn)臉兒問他,老雷是誰?

黑車司機嘶的吸了一口氣,拿眼睛瞅著我,就好像我在問地球究竟是圓的還是方的。

但是他吭哧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到最后還是加重語氣蹦出倆字。

老雷!

黑車司機的群架因為一個人的出現(xiàn)徹底崩盤,等我回到律所透過窗戶往下瞧,也沒人再聚集起來鬧出什么動靜,簡直比打了一百個110還好使。

更讓我詫異的是,老雷出現(xiàn)在我們律所里。律所的領(lǐng)導親自接待,領(lǐng)著進了辦公室。倆人關(guān)著門在里面整整談了快兩個小時。再出來的時候,領(lǐng)導堅持把老雷送到門口,等人都快走出去了,他才一拍腦門兒說,談了這么久,你連杯水都沒喝。小戴,倒杯水去!

我拿出杯子準備去接礦泉水,老雷卻說話了,他聲音低沉而又沙啞,聽起來病怏怏的。

倒一杯熱開水吧,他說。

大夏天的喝熱開水,這人確實有點兒意思。我把杯子遞到老雷手里,借著這個機會好好觀察了一下他。個子不高,中等身材,面容消瘦,臉色發(fā)黃,頭發(fā)花白,看上去像個病人。律所里開著空調(diào)我都嫌熱,他卻穿著長袖襯衫,袖口的扣子,領(lǐng)口的扣子都嚴嚴實實的系上。我實在想象不出,這人有多大能耐,能讓兩撥快打起來的黑車司機為他讓道。

他把熱水一飲而盡,說了聲謝謝,很快就離開了律所。

等人走了,領(lǐng)導又讓我?guī)退巡枧萆稀N以诼伤鶎嵙暺陂g還算手腳勤快,所以和領(lǐng)導關(guān)系還不錯,再加上領(lǐng)導也是個直爽人,我們兩個很聊得來。我一邊泡茶一邊隨口問道,剛剛那人是誰???

領(lǐng)導聞言,瞪著眼睛看我,神情和黑車司機一模一樣。

“老雷啊!”

是,我知道他是老雷,可這名字還是我之前從黑車司機口中知道的。

“老雷的事兒,我就沒和你提起過?這周圍誰不知道他?。∧憔鸵稽c兒都沒聽說他的事跡?”

我只能搖頭。

領(lǐng)導喝了一口茶,讓我猜猜看老雷是干嘛的。

我說,這人有點兒黑社會老大的范兒,不動聲色而屈人兵,權(quán)勢應(yīng)該挺大的。不過看他氣色很差,身體不算太好,像是有什么煩心事兒。我猜這人是吃了官司的黑幫大佬,想找咱們律所幫他打官司。

領(lǐng)導聽了我的話,笑了笑,之后又嘆了一口氣。

他對我說,我給你講講老雷的事兒吧,他原來是個警察。

老雷是首鋼子弟,高中畢業(yè)后本來分配他去首鋼當工人,可老雷并不喜歡這樣的安穩(wěn)日子。83年北京市公安局面向社會招募警察,他立刻報名參加了考試。工廠生活鍛煉了他的體魄,老雷順利的通過了一系列考試,經(jīng)過幾個月的訓練后,他成了一名刑警。

老雷很拼命,這是個勇敢并且執(zhí)著的人。平時出現(xiàn)場抓捕任務(wù),他都沖在第一個,翻墻頭他先,沖鋒他帶頭,動手他第一個。按照老雷自己的話說,結(jié)了婚的,結(jié)了婚還沒孩子的,孩子還不大的,父母年邁的的,沒談對象的,剛談對象的,準備結(jié)婚的,全都得排在他后面。總之,危險的活兒,他去干!

律所的領(lǐng)導和老雷是多年的老朋友,兩個人知根知底,私下里喝酒的時候,老雷對他說過,做警察這么多年了,他最引以為豪的是辦成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兒發(fā)生在他參加工作兩年后。

六月份在檢察院家屬院發(fā)生了案件。一個小流氓從墻頭翻進宿舍區(qū),四處轉(zhuǎn)悠。當時正好有一個放了學的小姑娘在自己門口玩兒,這小流氓就用口渴喝水的借口騙她為自己開了房門。進屋以后,小流氓又四處亂瞄,結(jié)果引起了小姑娘的警惕。小姑娘要求這小流氓離開自己家,誰曾想,那人對小姑娘拳腳相加強行奸污了她,臨走的時候還把屋里的錢財席卷一空,然后逃之夭夭。

等小姑娘的父母下班回到家中,為時已晚,匆匆忙忙去警察局報警,這起案子于是落在了老雷手里。

老雷說,那個小姑娘只有十一歲,紅著眼睛流著眼淚。

他立刻去現(xiàn)場勘查了情況,詳細的詢問了那人的長相口音,衣服穿著,但是除此之外,現(xiàn)場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有價值的線索。當時技術(shù)手段沒有現(xiàn)在先進,DNA鑒定無法實施,翻墻進來的圍墻上也沒有裝攝像頭。老雷只得離開犯罪現(xiàn)場,在檢察院周邊進行探訪,希望能有所收獲。相隔數(shù)百米遠的居民區(qū),一位乘涼的阿姨說,她前些日子一直見有這么個模樣的年輕人轉(zhuǎn)悠。老雷問她,是連續(xù)好幾天都見著的么?阿姨說,是,連著一星期了。

老雷有了自己的推斷,根據(jù)口音可以辨別,這是北京本地人,而根據(jù)阿姨所說的,連續(xù)見著好幾天,應(yīng)該可以假設(shè)這個人屬于近地區(qū)犯罪。一個人踩點犯罪會有多次,但不會如此密集頻繁,假設(shè)他是異地作案,光是他來回的路程就要耗費掉大量時間,所以他的生活地應(yīng)該就在這周圍。

但做出這樣的推理,對于案情的偵破也并沒有太大的幫助。老雷還是只能采用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辦法,“蹲坑”。

他找局里借了一輛自行車,換上普通的裝扮,每天載著小姑娘,開始以檢察院的家屬區(qū)為中心,向外逐一排查。哪兒人多去哪兒,哪兒熱鬧去哪兒,哪兒有小偷小摸,哪兒有流氓地痞,他就往哪兒鉆。就這樣一連蹬了幾十天,沒一天間斷。他把小姑娘照顧的很好,為她買了遮陽帽,怕她熱了渴了,帶她吃西瓜吃冰棍。小姑娘一點兒沒曬黑,倒是老雷自己的皮膚開始脫皮,一拽就掉,全成了硬殼。兩腿的肌肉因為長時間蹬踏自行車,出現(xiàn)了拉傷的現(xiàn)象。但是他還是堅持著,這樣大海撈針似的排查似乎沒有什么作用,同事勸他,破案不急于一時,要不你歇息兩天?但老雷覺得,得了錢財,一定會出來消費,那個人就快出現(xiàn)了。

快了!

八月底,古城公園開了一個消夏晚會。老雷帶著小姑娘去那兒轉(zhuǎn)悠,在騎到中央大道的時候,前面的路被小攤堵住了,他把自行車停到一邊,牽著小姑娘向前。大概走了有二十分鐘,突然小姑娘站住不動了,老雷低下頭,看到小姑娘眼睛里全是淚水。

小姑娘指著前面不遠處一個蹲在地上抽煙的年輕人,對老雷說:“叔,是他!”

老雷慢慢松開小姑娘的手,然后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

蹲在地上的年輕人看到有人向他撲來,愣了一下。但這人沒有轉(zhuǎn)身逃跑,而是從懷里掏出個東西,直接扎向老雷。老雷匆忙側(cè)身,卻避之不及,腿上一疼。那年輕人得手以后撒丫子就跑。老雷也顧不上處理傷口,拔腿就跑。

等老雷將那個年輕人撲倒在地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十分鐘以后了,據(jù)說他的血沿著中央大道撒了一路。

等聞訊趕來的人們幫著老雷把年輕人抓住的時候,老雷已經(jīng)不會走路了,一條腿徹底失去知覺。他是被抬到醫(yī)院的,腿上動了個手術(shù),因為匕首都戳進骨頭里了。

案件偵破,老雷榮立三等功。

那年他才二十三歲。

就這么在刑警隊干了七八年,老雷因為自己的勇敢和表現(xiàn),受到了賞識和重用。他接受了一項秘密任務(wù)——管理特勤,用大白話來說,就是培養(yǎng)線人,并且利用這些線人來破案。這事兒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難。因為老雷需要用一個全新的身份,社會人的身份去和那些線人打交道。那些線人都是什么角色?地痞流氓妓女小偷毒販癮君子,三教九流無所不包。這些人手里就算有線索,也不會向公安交待的,只能靠老雷這樣的人才能獲取。

從此警察老雷消失了,北京城里還是出現(xiàn)一個跺地抖三抖的大哥。

大哥老雷。

江湖傳聞他出手闊綽,手眼通天,是京城里數(shù)得上號的人物。那時候條件差,局里沒有配備汽車,只有摩托車,就這還只是特殊任務(wù)才能使用。而唯獨老雷,隨時能用,不用批準,開著就走。局里有車后,那也是先緊著老雷用。一般來說,局里的其他隊伍辦案需要活動經(jīng)費,還需要上下走批文,而老雷不用,只要是他辦案所需,要錢給錢,要權(quán)給權(quán)。整個京城的地痞流氓慕名都想結(jié)交他。就這不夠級別的小流氓都輪不上號。

律所的領(lǐng)導當時剛開自己的業(yè)務(wù),租了一個小門面,結(jié)果頭天開業(yè)就有小混混去鬧事收保護費。他給老雷打了個電話,第二天老雷去所里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杯茶走了。第三天小混混舉著紅包,站在門口親自賠罪。

老雷依靠特勤,接連破獲了十幾起大案,這大概是他最風光的時候。

第二件大事,就是老雷在此期間辦成的!

96年,白寶山案震驚全國。

白寶山刑滿釋放后在京西一家電廠打暈哨兵,搶走了一支半自動步槍。幾天后,又開槍打傷了執(zhí)勤哨兵,并在逃脫追捕的過程中,打傷了多名民警。還是同一年,北京又發(fā)生了全國罕見的持槍搶劫銀行運鈔車系列案件。

槍,尋槍!賣槍的,買槍的,中間聯(lián)絡(luò)買賣槍的,所有人都要被找到!

局里給老雷下達了任務(wù),想盡一切辦法也要把案子搞清楚。沒過多久,一個巴結(jié)老雷的小流氓向他獻殷勤,問他有沒有興趣玩玩硬貨。如果有興趣,朝陽勁松的有一個叫“黑哥”能弄到。

老雷立刻做好準備,從局里提了寶馬,開著車,表現(xiàn)出一副熱衷的樣子,由那個小混混帶著前去和“黑哥”接洽。“黑哥”所在的地點,是一片平板房,房屋中間沒有隔斷,里面二三十號人聚集在一起。老雷只是掃了一眼就馬上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毒窩。

調(diào)查開展的并不算順利,“老黑”的戒心很重,老雷所說買槍的事兒他都只是打個哈哈,敷衍而過。一兩個小時,全都在試探中度過。

之后,“老黑”借口上廁所,出了門,而幾個流氓卻走了過來。

“我說,您該不會是‘馬爺’吧?”,幾個小混混問道。(注:京城里管警察叫馬爺,也叫雷哥,雷子)

“說哪兒的話!”老雷笑道。

“呦,那要不您賞臉?和兄弟們也一起玩玩兒?”混混把吸毒的東西遞過來,擺在老雷面前。老雷什么都沒說,面無表情的回憶著認識的癮君子吸毒的程序,然后開始吸毒,動作熟練。一邊吸著,一邊對那幾個混混說,玩兒這個得有兩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是這樣。他拿著燒著的煙頭,燙在胳膊上,嘴里說,你瞧,只感覺熱,沒感覺燙。這說明,開始起作用了。

過了五分鐘,他又從桌子上拿起一把蝴蝶刀,在胳膊上刻了一個十字兒,血流出來,他卻不皺眉頭,嘴里依然說道,不疼,這說明到位了。

正說話間,“黑哥”扭臉又走進屋來,拍著老雷的肩膀說,嗨,是個老手!

老雷就這么在毒窩里接上了頭,抽煙賭博偶爾還吸點兒“面兒”,一連三個月,“黑哥”終于打消了顧慮,開始和老雷正式聯(lián)系。老雷提出要買二十支槍,“老黑”應(yīng)允,約好時間地點。隨后,老雷以買槍為名將人引出,警方出動人槍俱獲。

這一年,他榮獲公安部嘉獎。

領(lǐng)導說到這,不再繼續(xù),低頭喝茶,沉默不語。

您這說的和電影似的,真的假的啊?后來呢?我趕緊追問道。

領(lǐng)導把桌子上一個文件夾遞給我,說,后來的事兒就和這個有關(guān)了。我把東西接在手里,然后從里面抽出一摞紙。仔細看了看,都是關(guān)于因公染毒的證明。領(lǐng)導指著證明對我說,要把這些全都辦下來要去不少地方,公安局的說明,醫(yī)院的病歷,戒毒所的材料,還有當事人的案情報告。你要是感興趣,就自己跑跑腿,我給老雷打個電話,就說事兒交給你來辦了。

這剩下的半截故事,由他自己給你講。

我在第二天的上午十點,前去拜訪老雷。

他家離律所不遠,走路大概需要一二十分鐘。老雷住的是單位分的房子,看模樣應(yīng)該是八十年代末建的,沒電梯沒粉刷,一進樓道感覺天都黑了。他們家在三層,去的時候領(lǐng)導對我說,三樓最破的那一戶就是他們家,你一眼就能瞧見。果不其然,右邊那戶裝著鋼制的防盜門,刷著藍漆呢。而這邊,鐵柵欄式的防盜門,一層鋼絲防塵網(wǎng)破破爛爛,全是窟窿。

門是虛掩著的,我輕輕敲了幾下,把門拉開,吱吱呀呀的聲響從門軸傳出,估計都銹了。老雷聽見動靜,從房內(nèi)走出來,輕聲問我,是小戴吧?

我點頭,笑著說,雷警官,您好。

嗨,別叫我雷警官,叫我老雷吧。這稱呼原來喊還行,現(xiàn)在別了,我怕丟人。老雷一邊說著,一邊把我讓進屋子里。

我走到房內(nèi),愣了一下。

屋里空空蕩蕩,沒有電視,沒有沙發(fā),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他家里沒什么,而是他家里有什么。

“有點兒吃驚吧?”老雷笑著對我說。

“頭一回來我家的人都這樣,我家里什么電器都沒有,都賣了。”

“龐所兒說我的事兒讓你來負責弄,費心了,我跟你說聲謝謝。”

哪兒的話,太客氣了,我趕緊接話道,您瞧我們?nèi)ツ膬毫哪兀?/p>

“去我臥室吧,就坐床邊,還能歇會兒。”老雷把我?guī)У脚P室里,安排我坐下,他則遠遠的靠在床頭,點了一支煙。

該怎么起這個頭,從哪兒開始說,我心里確實有點兒忐忑。因公染毒的證明,要求詳細記錄申請人的吸毒狀況,從頭兒到尾都不能落下??蛇@些事情,對于老雷來說,無異于永遠插在他心口的匕首,刺進去,再也拔不出來。

我很難開口,只能艱難的吞咽著吐沫,折疊著膝上的紙張,拼命按著手里的筆蓋。

“第一次吸那東西,就是在我抓黑哥的時候。那味兒怪極了,吸進去很難受,老想流淚打噴嚏,鼻子一直覺得不舒服。我當時心里就在想,就這玩意兒,還能上癮?瞎掰呢吧!可事實證明,我錯了。”

老雷的聲音緩緩送進我的耳朵,我抬起頭,看著他,可他的臉卻隱沒在香煙的煙霧中,再也看不清楚。

“第一次毒癮上來,那已經(jīng)是我歸隊執(zhí)行一個兇殺偵破的時候了。當時人是在河北,剛從局里出來,我就覺得渾身沒勁兒,心里還尋思,莫非發(fā)燒了?可沒走兩步,人就有點兒歪歪倒倒了。當時同事還在身邊,趕緊攙著我,我說沒事兒,咱們吶趕緊回北京,我有點兒不太舒服,你把我送家里去。”

“同事開著車,走在高速上。我覺得自己每一根骨頭都在疼。我催同事,你開快點兒啊!同事說,這已經(jīng)算快的了。我急的不耐煩,渾身冷汗直冒,對他說,你把警報扯起來,快開!快開!”

“等終于挨到家,我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我噌一下就從車里竄出去了,假如把獅子餓上七八天,估計速度能和我一樣。但我根本沒回家,我就是在外邊轉(zhuǎn)悠,我老覺得自己想找什么東西,但就是找不著。”

“我下意識的走,一直走到一個線人家里,敲開門,問他還有那東西沒?”

“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毒癮犯了。”

老雷敘述的很平淡,但是我卻覺得他回憶起這些事情,就像一點點切割自己的肉,痛徹心扉。

我問他,當時抽了嗎?

老雷呼出一口煙,對我說:“抽了,第一個感覺,太舒服了,什么癥狀都消失了。”

“但是馬上,心里揪了一下,然后就開始害怕。一個巨大的喊聲充斥在耳朵里,完了!”

“第二天我請了假,請了一個長假。然后我把家里老老少少全都喊了過來,對他們說,我因為破案染上毒癮了。我讓愛人,兒子,哥哥,還有我爸,四個人輪流看著我,我要戒毒。二十天,我犯了三次毒癮,難受的在地上打滾,誰都按不住。于是我讓人把我綁在床上,綁死了,就這么熬了過去。”

“當時我心想,行,我能戒掉!我還能繼續(xù)當警察!”

老雷敘述著自己第一次戒毒的經(jīng)歷,他覺得自己不再害怕,又回到了臥底管理線人的工作中。可是在那樣的工作環(huán)境里,經(jīng)常碰到癮君子和毒販,他們吸食毒品的時候,老雷就在一旁。

很快,他再次吸上了。

老雷所從事的工作太過特殊,離不開那個圈子,就永遠戒不了毒癮。所以他開始陷入一個怪圈,吸毒戒毒再吸再戒,循環(huán)往復,年復一年。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xù)到2001年,因為吸毒過量,他胃賁門破裂,開始不停吐血。上醫(yī)院前幾乎吐了半塑料袋血,入院后又吐了三回,一晚上醫(yī)院下了三回病危通知,輸血沒斷過??僧敃r老雷的兒子邊哭邊笑,對他說:“爸,這下醫(yī)院把你全身的血都換了,你這次戒毒一定能成!”

老雷吸毒的事情再也瞞不住了,局里很快就知道了消息,老雷出院以后,單位就把他調(diào)離了特勤的崗位。這個時候老雷的身子已經(jīng)徹底垮掉了,到了01年底,因為局里實行末位淘汰,老雷徹底離開了一線,被調(diào)到了冷清的辦公室。

“臨走的時候,整個大隊的人都來送我,我的老上級,我的老部下,幾十個人找了一個大包廂,要了滿滿一大桌子的菜。我說,太浪費了,再說我現(xiàn)在也請不起大家了。”

“他們說,沒事兒,雷隊,這是大家伙兒的心意。以后再也不能一起共事了。”

“我們坐下來吃飯,喝酒。誰都說不出來話,我也說不出來,我這個人嘴笨,我心里難受,可我說不出來。”

“到最后,大家伙兒都和我擁抱,和我關(guān)系的一個兄弟對我說,老雷,你他媽的可要加油??!”

“那天晚上北京小雨,從飯店出來,我沒讓他們送。我一個人,走在雨里,我記得清楚,旁邊商店正好放的是臧天朔的《朋友》。”

“我哭了。”

“我想戒毒。”老雷看著我認真的說。

我點頭說,我明白。

“這么多年了,我來來回回去了戒毒所一百多次??墒俏沂冀K沒有把毒戒下來!太難了!我調(diào)去坐辦公室,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其實都知道我吸毒,他們都對我客客氣氣的,可是私下也議論。”

“可他們不知道我是怎么染上毒癮的!我是個警察,我是為了破案染上毒癮的!有時候我真想在單位大聲喊出來。”

我和老雷正說著話,聽見門響。老雷站起身往外走,我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提著菜走進來。老雷對我說,這是他兒子,我點點頭打了個招呼。年輕人笑笑,把菜放進廚房,然后走進自己房間,關(guān)上了門。

“我和他的關(guān)系不好。”老雷苦笑著說。

“他小時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破案立功,整天忙得不著家。孩子全是扔給老婆還有他爺爺奶奶。而且那時候我是管理特勤,也就是干臥底,還不能和他們說自己到底在干什么。那時候我挺傻的,一直覺得自己會犧牲在工作崗位上,所以刻意回避和兒子交流感情。他想吃什么想玩兒什么都滿足,但我不和他說話。”

“沒想到自己沒犧牲,反而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我想過自殺。那時候自己站在這棟樓的頂樓平臺,家里放好遺書。我對自己說,打完最后一針,趁著毒品的勁兒,就這么跳下去。可是被家人發(fā)現(xiàn),把我救下來了。”

我安靜聽著老雷的敘述,04年,身心俱疲的老雷選擇了內(nèi)退。和他同一批進去的警察,現(xiàn)在大多成了所長局長,而他卻因為吸毒的原因,成了個廢人。斷斷續(xù)續(xù),反反復復,老雷從家到戒毒所折騰了六七年。直到2011年,他的人生再次發(fā)生了巨大轉(zhuǎn)變。

他曾經(jīng)管理的線人,因為立功心切,選擇拿老雷開刀。那個線人謊稱想交易毒品,問老雷有沒有貨。老雷信以為真,帶著毒品前去接頭,正好被曾經(jīng)的同事逮了個正著。在看守所里,看管把腳鐐遞給他,玩笑似的問他,會帶么?老雷說,自己給別人帶這玩意兒十幾年,怎么不會?哐啷啷的在走廊里向前,他看著瓷磚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恍如隔世。

因為綜合考慮了他的犯罪原因以及以往表現(xiàn),老雷被判有期徒刑一年。

“我是21號出獄,那天是我生日。”

“我爸知道我要出獄了,從早上七點就在看守所外面等著,一直到晚上六點。”

“見了面,我爸就說了一句,回來了,兒子?”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

老雷指著房間說:“你瞧瞧,整個家都被我敗完了,所有東西都賣了給我吸毒戒毒。所以,小戴,我就指望著你能幫我把證明弄成,這樣每個月單位能多發(fā)我兩千塊錢,好歹改善一下家庭狀況,后續(xù)戒毒也有資金。”

我連忙點頭,對他說,您放心,我一定盡力。

“不過我還留著點兒寶貝。”

說到這兒,他有些興奮的從床上跳下來,談話快兩個小時了,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快樂的神色。老雷拉開自己的衣柜,指著里面的衣服對我說:“全是警服,從發(fā)的第一套到我退休前那一套,我全都留著。”

“我呀,其實滿腦子還想著破案,還想當警察,有時候做夢還能夢見原來出隊偵查的事情。一閉眼,就和昨天的事兒一樣。”

“但是身體不行啦。”老雷惋惜的說,他把自己的袖子卷起來,給我看。

“全是傷疤,都是干特勤的時候弄得。我平常都盡量穿長袖,怕被別人看見,把我當做壞人。”

我看著這個頭發(fā)花白,已經(jīng)五十的男人。

他的嘴唇干裂,雙眼無神,手臂滿是傷疤。我很難再把這樣的老雷和律所領(lǐng)導口中的老雷聯(lián)系在一起。他曾經(jīng)為了一個小姑娘,腿上插著匕首,淌著血,追捕犯人。他曾經(jīng)深入虎穴,面不改色的和牛鬼蛇神打交道,偵破了大案??墒撬F(xiàn)在,卻成了這樣。

我忍不住問他:“老雷,不后悔嗎?”

老雷聽到我的問題,微微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我說:“老雷,為了破案,成了現(xiàn)在這樣,你不后悔嗎?”

老雷從口袋里又把煙摸出來,也遞給我一支,然后緩慢的說:“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成為警察第一天,對自己怎么說的。”

“我要成為一個英雄。”

“可是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當英雄太難了。”

“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

老雷要留我吃午飯,我拒絕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輾轉(zhuǎn)公安醫(yī)院戒毒所,終于幫老雷把證明辦了下來。

從那以后,我沒有再和老雷聯(lián)系。

今年過年,到了大年初二那一天,我突然想起了老雷。

在幫他跑證明的時候,我去了戒毒所,當我提到老雷這個人的時候,里面的醫(yī)護人員都有很深的印象。

一個醫(yī)生問我,那人原來是不是警察?

我說是。

醫(yī)生說,怪不得呢。這人啊,每次大年初二都不在過年,非要來我們戒毒所。我們問他為什么,他說怕毒癮上來了,看不成公安部的春晚。我們就給他打上點滴,他一個人坐個小板凳,到電視機前看。

邊看邊哭。

我們問他,大過年的怎么哭上了。

他還不太好意思,騙我們說,太感動了,高興。

其實原來和他聊天,他說過,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再以警察的身份也站在那個舞臺上。

2014年,各部委的春晚都停辦了,那么現(xiàn)在老雷在哪兒呢?

晚上九點多鐘,我給他打了個電話。

那邊電話接了,老雷問我,誰呀?

我說,我是小戴。

老雷很激動,一直說要謝我。我說沒事兒,應(yīng)該做的,您現(xiàn)在干嘛呢?

老雷說,在KTV,我記得我那會兒歌廳叫卡拉ok來著,沒幾年怎么換這么個名字了。我和老婆孩子爸媽一起,我兒子非說過年了,咱也玩兒一手跟時代的,唱唱歌。不過我也不會唱?。?/p>

我突然萌發(fā)了一個想法,就對老雷說,老雷,我想把你的故事寫出來,你看成嗎?

他想了想說,行,平鋪直敘就成,就說大白話,咱們怎么說怎么做,都按實際來,千萬別搞什么藝術(shù)加工。

我說,您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沒什么創(chuàng)作的才華。

老雷樂了。

他咳嗽兩聲,突然對我說:“小戴,還記得你問的最后一個問題嗎?我覺得我有答案了。”

我說,什么問題?

老雷沒再繼續(xù)說這個,岔開對我說:“剛我兒子要為我點歌,我說我就會唱《便衣警察》的主題曲。小戴,你知道這歌嗎?”

我說我知道。

“那太好了,我先在你這兒練練啊,免得到時候露怯,有唱的不對的地方,你可得提醒我。”

老雷的聲音很低沉,還略略有些跑調(diào),可是我聽著,卻流了眼淚。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

風霜雪雨搏激流。

歷盡苦難癡心不改,

少年壯志不言愁!”

文/戴正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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